朔风卷过云州城残破的旌旗,将前日战场的血腥气与新雪的清冽粗暴地搅在一处。
辰时未至,黑压压的云层却忽然透出几隙金光,如同利剑劈开沉郁的天幕,不偏不倚,正落在城外临时清扫出的官道上。
蹄声如闷雷自远而近,沉重地敲击着每一颗惴惴不安的心。
金吾卫玄甲重骑如移动的钢铁森林,沉默地分割开天地,长槊锋刃寒光流转,映照着将士们泥污未净的脸庞。
冯异勒马于阵前,玄甲外罩着御赐猩红蟒袍,手中九节鎏金铜节在初绽的晨光下折射出冰冷威仪。
他目光如电,扫过全场,无声地压下了所有细微的骚动。
阿璃立于迎驾队伍最前方,一身玄色劲装外罕见地披了件连夜赶制的青鸾衔枝纹斗篷,墨发高束,露出清瘦却棱角分明的脸庞。
连番血战与夜不能寐留下的苍白,被眼底沉淀下的冷冽与坚韧覆盖,竟逼得人不敢直视。
她身后,李崇、张猛、秦虎等将领甲胄虽经擦洗,刀劈斧凿的痕迹却无从遮掩,如同他们本人,沉默地矗立,便自有一股尸山血海里滚出的煞气。
仪仗煊赫,凤辇华盖如同移动的金色宫阙,在雪后初晴的荒原上显得格外突兀而威严。
皇家威仪与边关的铁血粗粝在此刻猛烈碰撞,交织出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宁静。
唯有寒风掠过兵刃发出的呜咽,以及那越来越近、压迫着耳鼓的鸾铃清音。
阿璃垂眸,视线落在身前三步处冻结的血褐色土地上,心神却绷紧如满弓。
太后来得太快,太巧,甫一出手便是“九转还魂露”这般逆天恩赏,将赵叔从鬼门关硬生生拽回。
接下来是雷霆雨露,皆决于凤驾一念之间。
她袖中指尖微蜷,触到内袋里那枚温润的狼图腾玉佩,一丝冰凉沁入,稍稍压下了胸腔内翻涌的惊涛。
鸾驾渐近,金吾卫分列两侧,露出正中那辆由八匹毫无杂色的雪白骏马拉动的凤辇。
珠帘低垂,看不清内里,只觉一股无形威压弥漫开来。
“跪——迎太后凤驾!”司礼太监尖细悠长的嗓音划破凝滞的空气。
黑压压的人群如同潮水般跪伏下去,甲叶碰撞声沉闷一片。
阿璃敛衽,屈膝,垂首。动作流畅却不失风骨。就在她额头即将触碰到冰冷地面的刹那,身侧忽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压抑不住的吸气声。
是柳彦舟。
他跪在阿璃右后侧方,本该低头屏息,此刻却猛地抬起了脸,鼻翼急速翕动,那双总是含着洒脱笑意的桃花眼里骤然掀起惊涛骇浪!
他死死盯着凤辇的方向,脸色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比地上的新雪还要白上三分,搭在膝上的右手五指下意识地收紧,指尖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想抓住什么,又极力克制。
阿璃心头猛地一沉。
不及她细想,那司礼太监已展开一卷明黄凤诏,朗声宣读:
“太后懿旨:咨尔云州防御使萧氏阿璃,忠勇性成,英毅夙着……克承父志,力保边陲……诛除奸逆魏强,消弭祸乱……厥功甚伟,哀家心甚慰之……特赐丹书铁券,擢升北境都护府大都护,总摄北境军政,钦此——”
旨意宣毕,满场皆惊。
丹书铁券!北境大都护!这是何等殊荣与权柄!几乎是将整个北境的命脉,尽数交予了一个及笄之年的女子手中!
然而,预想中的谢恩声并未立刻响起。
一片死寂般的沉默里,柳彦舟那粗重得异常的呼吸声便显得格外刺耳。他竟忘了礼仪,猛地扭头看向阿璃,嘴唇无声地张合,眼里的惊骇几乎要溢出来。
阿璃接收到他近乎绝望的警示,后背瞬间窜起一层寒意。她强行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疑问,深吸一口气,将额头深深抵在冰冷刺骨的冻土上,声音竭力保持平稳:
“臣,萧阿璃,叩谢太后天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的声音清越,在一片寂静中传开。
身后众将这才如梦初醒,跟着山呼谢恩,声浪却透着一丝迟疑与不安。李崇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阿璃挺直的脊背,眉头拧紧。
端坐凤辇之上的太后似乎并未察觉这细微的异样,或是并不在意。珠帘微动,一只保养得宜、戴着翡翠护甲的手轻轻挥了挥。
司礼太监立刻高声道:“太后口谕:萧都护近前叙话。”
阿璃起身,垂眸敛目,一步步走向那架华贵威仪的凤辇。越靠近,那股馥郁庄严的御用龙涎香气便越是清晰。
就在她行至辇前三步,正要再次跪下行礼时,跪在原地的柳彦舟像是终于无法忍耐,竟不顾一切地膝行半步,用只有他们几人能听到的、抖得不成样子的气声,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
“…龙涎香…掺了…断魂草灰!”
阿璃脚步猛地一滞,豁然抬头!
断魂草灰?那不是寻常毒物,那是传说中苗疆蛊婆用以炼制傀儡蛊的核心之物,无色无味,唯遇极品龙涎香炽热焚熏时,会逸出一丝极淡、几乎无法察觉的异样甜腥,非世代钻研药毒之道者绝难分辨!
掺在御香之中,长期嗅之,会逐渐侵蚀神智,最终使人浑噩,易受操控!
谁?竟敢将这等阴毒之物用在当朝太后凤驾之上?!
是为了控制太后?还是…这本身就是太后身边人所为,用以对付…即将靠近凤驾的她?!
电光石火间,阿璃背心已被冷汗浸透。
凤辇珠帘之后,那道模糊的雍容身影,此刻看来,竟如同盘踞在无尽深渊之上的华丽幻影,散发着令人胆寒的诡异气息。
那帘后之人,究竟是施害者,还是…受害者?
而这份突如其来的、厚重的“恩赏”,其下包裹的,究竟是蜜糖,还是穿肠毒药?
阿璃停在凤辇前,阳光洒在她身上,那身御赐的青鸾斗篷光华流转,却暖不透骤然冰封的四肢百骸。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试图穿透那摇曳的珠帘。
“臣,萧阿璃,”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一字一句,敲在死寂的雪原上,“谢太后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