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帘在身后落下的刹那,刺骨的寒风如同千万根冰针,瞬间刺透了阿璃身上单薄的玄色战袍。
左臂崩裂的伤口被冷风一激,剧痛如同毒蛇噬咬,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
“少主!”红妆和陈婆惊呼,死死架住她的胳膊。
阿璃强咽下涌到喉头的腥甜,深吸一口凛冽如刀的空气,强行站直了身体。
目光越过挡在身前的李崇和张猛染血的背影,投向辕门方向。
风雪更骤。
辕门早已不复存在。
粗大的圆木被巨力撞断,扭曲的包铁门板倒伏在雪泥中,其上践踏着无数混乱的脚印和凝结发黑的血渍。
取代它的,是一道由森然铁甲铸成的冰冷壁垒。
清一色的玄色明光铠,头盔上猩红的盔缨在风雪中如同凝固的血滴。
面甲放下,只露一双双冰冷、漠然、如同钢铁浇铸的眼。他们沉默地矗立着,长槊如林,斜指向前方残破的营寨,构成了一道令人窒息的、不可逾越的界限。
金吾卫的“狻猊吞日”大旗在旗杆顶端猎猎狂舞,压过了残破的“燕”字战旗,宣示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与威权。
在这道钢铁壁垒前,是李崇带来的、同样浴血、同样沉默的北境将士。
他们人数远逊,甲胄残破,许多人身上还裹着渗血的布条,但眼神中的愤怒与桀骜,如同雪原上不肯屈服的狼群,死死盯着破门而入的“友军”。
刀剑虽已还鞘,但紧绷的气氛如同拉满的弓弦,一丝火星便能点燃这浸透血与火的死寂。
冯异就站在这道无形的、却又无比清晰的鸿沟中央。
他魁梧的身躯披着猩红大氅,玄铁重甲上凝结着冰霜。头盔已取下,夹在臂弯,露出那张棱角分明、饱经风霜的脸。
五十许的年纪,鬓角已染微霜,深刻的法令纹如同刀刻,一双眼睛沉静如古井深潭,此刻正穿透风雪,深深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落在阿璃身上。
那目光里,有审视,有凝重,甚至……有一丝极淡、极快掠过的,近乎叹息的悲悯?
但这悲悯只如雪片落入深潭,瞬间消失无踪,只剩下铁一般的沉凝。
“末将李崇,参见冯大将军!”李崇的声音打破死寂,带着北境边军特有的粗粝粝与压抑的怒火,他抱拳行礼,腰背却挺得笔直,目光如同钉子钉在冯异脸上,“敢问大将军!既是奉旨抚军,为何纵兵破我辕门?伤我将士?惊我重伤垂危之将?!太后慈谕,便是如此‘抚军’之法?!末将……实难心服!”
每一个字都如同裹着冰碴,砸在冻土之上。
冯异的目光从阿璃身上移开,迎向李崇。
他并未因这近乎质问的语气而动怒,只是那沉静的眼眸深处,波澜微起,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
“李将军,”冯异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稳稳压过了风雪的呼啸,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北境血战,将士用命,太后闻之,深为悯恻。然,前有魏强密报,后有枢密院八百里加急奏报入京,言北境军前,有‘囚禁钦差’、‘焚毁关键证物’、‘意图谋反’之嫌!事涉社稷安危,军国重器!太后震怒,特命本帅持虎符,率金吾卫昼夜兼程,查证弹压!”
“囚禁钦差”?“焚毁证物”?“意图谋反”?!
这三个词如同三道惊雷,狠狠劈在北境将士心头!
曹安显是有备而来,在阿璃、李崇下令封锁通往京师之路前,就已派出八百里加急奏报。
只是,曹安此举究竟奉谁这命?
难道枢密院内尚有魏强同党?亦或曹安本人即是魏强同党?
“放屁!”张猛再也按捺不住,独眼瞬间赤红如血,猛地踏前一步,半截断刀直指冯异,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是那狗钦差曹安!擅闯重地!强取东西!惊扰了赵将军!少主……少主那是为了救赵将军!你们……”
“张猛!”李崇厉声喝止,一把将几乎要暴起的张猛拽回身后,自己却同样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大将军!枢密院奏报,一面之词!曹安何在?!何不当面对质!我北境将士,血战云州,鹰巢堡诛杀巨奸魏强,死伤枕藉!岂容如此污蔑构陷?!”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带着血性男儿被冤屈的悲愤。
冯异的目光掠过暴怒的李崇和张猛,再次落回阿璃身上。
她依旧被红妆和陈婆搀扶着,身形单薄,脸色在风雪的映衬下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如同封冻的寒潭,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千军万马的对峙,看着这泼天的污名。
没有辩解,没有愤怒,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平静。
冯异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就在这时!
“报——!!!” 一声凄厉的长报,如同鬼哭,猛地从营寨深处、中军大帐的方向撕裂风雪传来!
紧接着,一个身影如同失控的滚石,踉跄着从风雪中冲出,扑倒在冯异和李崇之间的雪地上!
是药老身边的一个小药童,他浑身沾满血污和药渍,脸上糊满泪水,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悲痛而完全变了调:
“将……将军!少主!不……不好了!赵……赵将军……赵将军他……他……快咽气了!!!”
轰——!!!
这声哭喊,如同九天惊雷,在阿璃脑中轰然炸响!瞬间抽空了她所有的力气,也抽走了她眼中那片强撑的平静!
“不……不可能……”她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呜咽,身体猛地一软,若非红妆和陈婆死死架住,几乎当场栽倒!
眼前的世界瞬间旋转、崩塌,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刺骨的冰冷!
赵叔……就走了?
那个在她最绝望时用身体挡住刀锋的人,那个在她迷茫时如父如师引路的人,那个在鹰巢堡顶拼尽最后力气喊出“你永远……是燕云血脉”的人……
他……死了?!
死在这金吾卫破营的喧嚣里,死在这泼天污名的笼罩下,死在她……无力回天的时刻?!
“老赵——!!!”李崇发出一声如同孤狼泣血般的嘶嚎,魁梧的身躯剧烈摇晃,猛地一拳狠狠砸在身旁断裂的辕门木桩上!木屑纷飞!鲜血顺着他的拳骨迸溅!
张猛如遭雷击,独眼瞪得几乎要裂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整个人僵在原地,如同瞬间被抽去了魂魄!
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冤屈,所有的对峙,在这一声悲报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风雪呼啸着,卷起地上的雪沫,打在金吾卫冰冷的铁甲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那沉默的钢铁壁垒,在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悲恸面前,似乎也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凝滞。
冯异沉静如古井的眼眸,终于剧烈地波动起来。
他看着阿璃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看着她眼中那片崩塌的、绝望的死寂,再看向中军大帐的方向……
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沉痛,终于无法抑制地爬上了他刀刻般的脸庞。
他缓缓抬手。
身后,一名亲兵捧着一个尺许长的、用明黄锦缎包裹的狭长紫檀木盒,快步上前。
冯异亲手接过木盒,解开锦缎,露出盒盖上阴刻的“慈宁宫”徽记和繁复的鸾鸟祥云纹。
他打开盒盖,一股极其清冽、带着奇异药香的寒气瞬间弥散开来。
盒中,静静地躺着一支通体莹白、如同冰晶雕琢而成的玉瓶。
玉瓶内,隐约可见一滴色泽瑰丽、如同液态火焰般缓缓流动的液体。
“太后慈谕,”冯异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目光紧紧锁住阿璃空洞的双眼,“赐宫中秘宝‘九转还魂露’一瓶!言此药……或可……为赵将军……争一线生机!”
九转还魂露?!
传说中能肉白骨、逆生死的宫中圣药?!太后……竟赐下此物?!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如同绝境中投下的一线微光,瞬间刺破了笼罩在阿璃心头的绝望死寂!
她猛地抬起头!
那双刚刚还一片死灰的眸子,如同被投入火星的干柴,骤然爆发出骇人的、近乎疯狂的光芒!
她死死地盯着冯异手中那个寒气森森的木盒,盯着盒中那支莹白的玉瓶!
那里面……是赵叔最后的希望?!
“药……给我!”阿璃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急迫和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猛地挣脱红妆和陈婆的搀扶,踉跄着就要扑向冯异!
“少主!”红妆惊呼。
就在阿璃脚步踉跄、重心不稳的刹那——
一道身影如同鬼魅,比风雪更快,猛地从金吾卫阵列中激射而出!
寒光乍现!
一柄淬毒的短匕,带着撕裂空气的凄厉尖啸,如同毒蛇吐信,以一个刁钻至极的角度,直刺阿璃毫无防备的后心!
目标,直取要害!
刺杀?!
在千军万马对峙的中央,在太后钦差赐药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