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骸眼窝中的猩红持续了三个呼吸,随即熄灭。
但那股渴望并未消散,反而像种子般深深埋入黑暗深处,缓慢地汲取着这片“神陨之地”残留的神性。
东方。
太遥远了。
远到即使是本源之暗的碎片,也需要时间才能跨越。
不过没关系。
它有的是时间。
二百年,三百年,对它而言不过弹指。
等到那具十二翼骨骸彻底被黑暗侵蚀,等到这片土地残存的神性全部转化为魔性,它就能重新站起来——
到时候,东方那片让它受伤的土地,那些让它憎恨的生命,都将成为它的养料。
“等着……”
骨骸的颌骨微微开合,发出无声的低语。
“我会……回去的……”
四月初五,北京。
清晨的钟声响彻全城。
这是自封赏大典后第一次大朝会。
午门外,文武百官排成长列,气氛与往日截然不同。
许多老面孔不见了,有的在魔灾中殉国,有的因与新制抵触被罢免。
更多新面孔出现了,王二牛穿着崭新的七品官服,手足无措地站在文官队列末尾;李铁头一身匠作监正官袍,紧张得直搓手;周云穿着夜不收最低级的黑色劲装,面无表情地站在武官队列的最后排。
“陛下驾到——!”
陈天步入奉天殿,坐上龙椅。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响亮。
“平身。”
陈天环视群臣,开门见山:
“魔灾虽平,百废待兴。今日朝会,只议一件事——怎么让大明活过来,活得更好。”
他顿了顿:
“朕先说几条。”
“第一,农为本。”
“即日起,户部成立‘劝农司’,由杨廷麟兼任司正。职责有三:一、推广‘稻麦轮作’‘间作套种’之法;二、引进、试种新作物。朕听说南方有‘番薯’‘玉米’,亩产极高,耐旱耐瘠,命人速去福建、广东寻找种苗;三、重修《农政全书》,刊印十万册,分发各府州县。”
杨廷麟出列:“臣领旨!只是……推广新法、引进新种,需大量人手银钱,户部现在……”
“钱从内帑出。”
陈天摆手,“人手从英烈学院抽调,那些孩子,不能只读书,得学以致用。告诉他们,谁能让一县粮食增产三成,朕直接授他县丞。”
朝堂一阵骚动。
“陛下,这……是不是太急了?”一位老臣犹豫道。
“急?”
陈天看着他,“百姓等着吃饭,你跟我说不急?”
老臣低头退下。
“第二,工为用。”
陈天继续,“工部成立‘匠作总局’,李铁头任副总监正。”
李铁头慌忙出列跪倒:“小老儿……臣,领旨!”
“你的任务:一、改进农具,特别是犁、耙、水车,要轻便、省力、耐用;二、研制新式织机,朕听说江南有一种‘飞梭织机’,效率是旧式的数倍,派人去学;三、改良火药配方,研制新式火器。魔灾告诉我们,光靠刀枪弓箭,不够。”
工部尚书出列:“陛下,改良火器需要大量工匠,还要……”
“要什么?”
“要……钱。”
“还是内帑出。”
陈天已经说到第三点,“第三,教为基。”
“礼部成立‘教育司’,负责三件事:一、各府设府学,各县设县学,各村设蒙学,所有适龄孩童,必须入学三年;二、改革科举,除四书五经外,加考算学、农学、兵学、律学;三、设立‘格物院’,招募天下巧匠、能人,专研机巧之术,做出实绩者,授官封爵。”
这下朝堂彻底炸了。
“陛下!科举乃国本,岂能轻易更易?”
“匠人授官?这……成何体统!”
“孩童入学三年?哪来那么多先生?”
反对声此起彼伏。
陈天静静听着,等声音稍歇,才缓缓道:
“说完了?”
他站起身,走下御阶:
“朕问你们,魔灾时,是四书五经杀死的魔物,还是刀枪火器?”
“是匠人打造的兵器守住了城池,还是你们这些读圣贤书的,用嘴皮子说退了魔潮?”
“至于先生不够……”
陈天看向杨廷麟,“传旨:所有致仕官员、落第秀才、军中伤退的识字老兵,只要愿意去蒙学教书,朝廷发双倍俸禄,教满五年,子孙可荫一子入国子监。”
反对声弱了下去。
“还有问题吗?”
陈天扫视群臣。
无人敢对视。
“那就这么定了。”
他回到龙椅,“另外,再加两条。”
“第四,医为急。”
“太医院改组为‘医政司’,下设三局:医局负责培养医师、编纂医书;药局负责种植药材、建立药仓;防疫局专司防治瘟疫,魔灾虽平,但各地疫病频发,这是眼下头等大事。”
“第五,路为脉。”
“工部增设‘路桥司’,专司修路架桥。朕要十年之内,大明各府之间,皆有平坦官道相连;各府到各县,皆有车马可通之路。”
一条条新政,像一块块石头砸进湖面,激起千层浪。
但没人再敢公开反对。
因为所有人都看出来了,这位皇帝不是来商量的。
是来下令的。
朝会持续到午时。
散朝时,许多官员脚步虚浮,脸色苍白。
他们知道,大明的天,彻底变了。
四月初十,新政开始推行。
阻力比想象中大。
在江南,那些被强令交出土地的地主,明面上不敢反抗,暗地里却各种使绊。
苏州府,吴江县。
新任劝农司主事赵文博,一个二十六岁的年轻举人,英烈学院第一届毕业生,带着三名助手来到乡下推广稻麦轮作。
“各位乡亲,这种植之法,是陛下亲自下旨推广的。”
赵文博站在田埂上,对围观的农民讲解,“一季水稻,一季冬麦,亩产能增加五成以上……”
“赵大人。”
一个老农打断他,“您说的我们都懂。可种冬麦要肥料,要人手,还要防鸟防虫……咱们现在,连吃饱饭都难,哪有余力搞这些?”
“肥料朝廷会发,人手……”
“朝廷发肥料?”一个中年汉子眼睛一亮,“发多少?什么时候发?”
赵文博语塞。
他只是来推广技术的,具体物资调配,不归他管。
“这个……本官会向上禀报……”
“那就是还没影呗。”
汉子摇头,“赵大人,不是咱们不信您,是咱们饿怕了。您看这田,荒了快一年,好不容易有点收成,要是按您说的种两季,万一有一季没收成,全家都得饿死。”
“可是……”
“赵大人请回吧。”
老农摆摆手,“等朝廷的肥料、种子真发下来了,咱们再种。”
农民们陆续散去。
赵文博站在原地,满脸苦涩。
助手小声说:“大人,我打听过了,这些农民不是不想种,是不敢。本地几个地主放话了,谁敢听朝廷的改种新法,来年就不租地给他。”
“混账!”
赵文博咬牙,“他们敢抗旨?”
“他们不用抗旨,只需不租地就行,农民没地种,自然就老实了。”
赵文博握紧拳头。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陛下说“治国比打仗难”。
打仗,敌人就在对面,一刀砍过去就行。
治国,敌人藏在人心深处,看不见摸不着,却处处掣肘。
“回城。”
他转身,“我要写奏章,直接呈报陛下!”
四月十五,北京。
陈天收到了赵文博的奏章,同时收到的,还有十七份类似的奏报——来自山东、河南、山西、陕西……
新政推行处处受阻。
有的地方是地主暗中捣乱,有的是官吏阳奉阴违,有的是百姓顾虑重重。
乾清宫里,烛火通明。
陈天把奏章一份份看完,脸上没什么表情。
杨廷麟站在下首,小心翼翼道:“陛下,是否……暂缓推行?等局势稳定些再……”
“不能缓。”
陈天放下最后一本奏章,“一缓,就再也推不动了。”
他站起身:
“传旨:第一,命夜不收分赴各地,严查阻挠新政者,一经查实,就地锁拿,家产充公。”
“第二,从即日起,所有推行新政的官吏,每月考核一次。考核前三名,升官赏银;考核末三名,罢官问罪。”
“第三……”
陈天顿了顿,“朕要亲自走一趟。”
杨廷麟一惊:“陛下要出京?”
“嗯。”
陈天看向窗外,“去江南。朕倒要看看,是哪些人,敢在朕的眼皮底下耍花样。”
“可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君……”
“有你在。”
陈天拍了拍他肩膀,“朕走这段时间,朝政由你主持,遇事不决,可问内阁。军务由孙传庭暂管,他刚从陕西回来,正好熟悉一下。”
杨廷麟还想说什么,但看到陈天坚定的眼神,把话咽了回去。
“臣……遵旨。”
四月二十,陈天悄然离京。
只带了五十名夜不收精锐,以及周云。
这孩子被影七训练了半个月,身上那股野性收敛了些,但眼神更锐利了。
“周云。”
马车里,陈天忽然开口。
“在!”
“如果这次下江南,遇到阻挠新政的地主,你会怎么做?”
周云毫不犹豫:“杀。”
“如果地主煽动百姓闹事,把百姓推在前面挡刀呢?”
周云愣住。
他想了很久,摇头:“不知道。”
“记住。”
陈天看着他,“对付敌人,要狠。但对付被敌人利用的百姓,要软。”
“软?”
“给他们饭吃,给他们地种,给他们活路。”
陈天缓缓道,“百姓很简单,谁让他们活下去,他们就听谁的。地主之所以能煽动他们,是因为地主掌握着他们的命脉——土地。我们要做的,不是杀光地主,是让百姓不再依赖地主。”
周云似懂非懂。
陈天也没指望他现在就懂。
有些事,得亲眼见过才能明白。
五月初三,车队抵达苏州。
陈天没进府城,直接去了吴江县。
赵文博听说陛下亲至,吓得从田埂上摔了下来。
“陛……陛下!臣无能……”
“起来。”
陈天扶起他,“带朕去看看你说的那块地。”
赵文博带着陈天来到一片荒田前。
田里稀稀拉拉长着些杂草,几个农民蹲在田埂上,愁眉苦脸。
陈天走过去,蹲在一个老农身边:
“老人家,这田怎么不种?”
老农看了他一眼,见他穿着普通布衣,以为是过路客商,叹气道:“种不了啊。东家说了,要种就得按老法子种,可老法子收成少,交了租子剩不下几口粮。朝廷推广的新法子,东家又不让用……”
“东家是谁?”
“还能是谁,吴江刘半城呗。”
老农苦笑,“这吴江县一半的田,都是他家的。”
“他为什么不让用新法子?”
“用了新法子,亩产高了,朝廷收的税就多,他得的租子就少呗。”
陈天点点头。
很简单的道理。
也很现实。
他站起身,对赵文博说:“去请刘半城来。”
“陛下,那刘半城在本地势力极大,恐怕……”
“去请。”
半个时辰后,一个富态的中年人坐着轿子来了。
刘半城下轿,看到陈天,愣了一下,这人面生,但气度不凡。
“阁下是?”
“姓陈,京城来的。”
陈天淡淡道,“听说刘员外不让佃户用新法种田?”
刘半城脸色微变,随即笑道:“陈先生误会了。不是不让用,是新法还不成熟,万一减产,佃户们交不上租,岂不害了他们?”
“是吗?”
陈天走到田边,抓起一把土,“这土质肥沃,水利便利,用新法至少能增产五成。就算朝廷多收些税,你收的租子也不会少,佃户还能多得口粮。这是三赢的事,刘员外为何反对?”
刘半城笑容僵住。
他盯着陈天看了半晌,压低声音:“陈先生是朝廷的人?”
“算是。”
“那刘某就直说了。”
刘半城收起笑容,“新法推广,朝廷得利,百姓得利,唯独我们这些地主不得利,以前一亩地收五成租,佃户勉强糊口,现在产量高了,朝廷要收三成税,我们最多还是收五成租,多出来的那部分,全归了朝廷和佃户。我们凭什么要支持?”
陈天笑了。
很直接。
也很真实。
“刘员外说得对,你们确实没得利。”
他话锋一转,“但你们想过没有,如果百姓活不下去,揭竿而起,你们这些地主,第一个掉脑袋。”
刘半城脸色一白。
“魔灾刚过,天下未定。这时候跟朝廷作对,跟百姓争利……”
陈天靠近一步,声音压低,“你觉得,是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刘半城额头冒汗。
“陈先生……到底是谁?”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
陈天转身,“你只需要知道,明天太阳落山前,吴江县所有土地,必须开始按新法耕种。做不到……”
他回头,看了刘半城一眼。
那一眼,让刘半城如坠冰窟。
“夜不收会来请你喝茶。”
刘半城腿一软,差点跪下。
夜不收!
那个在魔灾中杀出赫赫凶名,在封赏大典后连抄十七家豪族的恐怖机构!
“草民……草民明白了!”
刘半城连连作揖,“明天!就明天!全县所有土地,全部按新法耕种!”
陈天点点头,对赵文博说:“留下,盯着他做。做得好,朕赏他一个‘义绅’匾额。做得不好……”
他没说完,但刘半城已经汗如雨下。
“草民一定做好!一定!”
离开吴江县后,陈天又走了三个府,七个县。
每到一处,都是同样的问题,同样的解决方式。
软硬兼施,恩威并济。
到五月二十,江南七府的新政推行阻力,已经消除了大半。
地主们发现,这位皇帝是真敢杀人,短短半个月,十七家顽抗到底的豪族被抄,家主被押到英烈祠前罚跪,家产充公,土地分给佃户。
但更让他们心惊的是,那些主动配合的地主,真的得到了“义绅”匾额,子孙科举还加了分。
一手刀,一手糖。
效果出奇的好。
六月初一,陈天返回北京。
这次南巡,历时四十天。
带回来的,不仅是新政推开的成果,还有一本厚厚的《江南见闻录》。
里面详细记录了各地的民情、土地、物产、人口,以及……那些隐藏在太平表象下的危机。
“陛下。”
回京第二天,杨廷麟就来禀报,“新政推行已初见成效。山东、河南小麦丰收在即,预计产量比往年增两成;江南水稻长势良好;山西、陕西的番薯、玉米试种成功,亩产惊人……”
“好事。”
陈天点头,“但还不够。”
他指着地图:
“朕这次南下,发现了一个问题,各地物产不同,但流通不畅。江南的丝绸运不到北方,北方的皮毛运不到南方。为什么?因为路不好,因为税卡太多,因为商人不敢走远路。”
“陛下的意思是……”
“修路,减税,护商。”
陈天斩钉截铁,“十年之内,朕要大明境内,货物其流,人畅其行。”
“这需要海量银钱……”
“钱从海上来。”
陈天忽然道。
杨廷麟一愣:“海?”
“对。”
陈天走到窗边,看向东南方向,“朕这次在江南,见到几个从福建来的商人。他们说,海对面有岛,岛上有银山。更远的西洋,有香料,有宝石,有各种奇珍。”
他转身:
“朕要组建水师,重启海运。”
杨廷麟倒吸一口凉气:“陛下,太祖有令,片板不得下海……”
“太祖的时代过去了。”
陈天打断他,“现在是大明的时代。朕的时代。”
他走回桌边,摊开一张海图——这是他从江南带回来的,一个老海商献上的。
图上,不仅有大明沿海,还有琉球、倭国、南洋,甚至更远的“佛郎机”“红毛夷”的地盘。
他在宣大之时就曾和外国人做生意,只不过后面因为兵灾魔祸断了。
“你看这里。”
陈天指着南洋一处,“这里叫‘马六甲’,是东西海路咽喉。谁控制这里,谁就控制了半个世界的贸易。”
“再看这里。”
他又指向倭国,“这里据说有银山,年产白银百万两。”
“还有这里……”
陈天的指尖在地图上划过,眼神越来越亮:
“大海不是屏障,是道路。”
“朕要大明的水师,能航行到任何一片海域。”
“朕要大明的商船,能抵达任何一个港口。”
“朕要这个世界知道,东方有个大明,它刚刚从魔灾中站起来,但它不会倒下,它会……走得更远。”
杨廷麟听得心潮澎湃,但随即冷静下来:
“陛下,组建水师非一朝一夕之功,需要船,需要人,需要钱,还需要时间……”
“所以从现在开始准备。”
陈天坐下,“传旨:第一,命工部匠作局,研制新式战船、商船,越大越好,越快越好;第二,命福建、广东、浙江沿海州县,招募熟悉水性的青壮,组建‘水师预备营’;第三,开放广州、泉州、宁波三处为通商口岸,准许外国商船来贸易,但必须按大明规矩来。”
“那……禁海令?”
“废了。”
陈天毫不犹豫,“从即日起,大明开海。但有一条——所有出海船只,必须向朝廷报备,所有海外贸易,必须经朝廷许可,所有海外所得,必须向朝廷纳税。”
他看向杨廷麟:
“大海是金矿,但也是险地。朕要大明从海里淘金,但不能被海水淹死。”
杨廷麟深吸一口气:“臣……这就去办。”
他退下后,陈天独自站在海图前,久久不语。
窗外,夕阳西下。
远处传来施工的声音——那是工部在扩建北京城墙,修得更厚,更高。
更远处,隐约有读书声传来——那是新建的蒙学,孩子们在念《三字经》。
这个帝国,正在一点点恢复生机。
但陈天知道,这还不够。
远远不够。
极西之地的那具骨骸,还在黑暗中等待。
大海对岸的世界,还充满未知。
大明需要时间,需要力量,需要……走得更快。
“周云。”
“在。”
“去夜不收衙门,告诉影七,朕要见那几个从福建来的海商。”
“是。”
周云转身离去。
陈天看着海图上那片蔚蓝,轻声自语:
“陆上的路要修。”
“海上的路……也要开。”
夜色渐深。
乾清宫的烛火,一直亮到天明。
而在遥远的海洋彼岸,一艘挂着奇怪旗帜的帆船,正缓缓驶向大明的海岸线。
船头,一个金发碧眼的男子举着望远镜,看着远处隐约出现的陆地轮廓,用生硬的汉话对身旁的同伴说:
“那里就是……大明?”
“是的,船长。”
“听说他们刚经历了一场灾难?”
“很大的灾难,死了很多人。”
金发男子放下望远镜,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那正是……好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