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的这个念头,就如同大同坚固的城防一样,岿然不动。
而城外的联军大营,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岿然不动”正在化作实质的压力,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勒得联军上下喘不过气。
时间悄然滑入崇祯七年六月中旬。
塞上的夏日,白天酷热难当,夜晚却依旧带着几分凉意。
这冷热交替,仿佛也映照着联军大营内部起伏不定的人心。
曾经旌旗招展、士气高昂的连营,如今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疲沓和焦躁。
营寨依旧连绵,哨卡依旧林立,但仔细看去,便能发现许多不同。
士兵们的精神面貌大不如前,操练变得有气无力,巡营的队伍也带着敷衍。
营寨角落,无人清理的垃圾开始堆积,散发出隐隐的酸腐气味。
受伤的军卒数量远超预期,哀嚎声时常从各个营区响起,让听到的人心头更加烦闷。
最关键的是,粮食不多了。
最初,大军携带的粮草还算充足,加上沿途劫掠,支撑数月似乎不成问题。
但大同这块骨头太硬,战事远超预期的漫长。
后勤补给线漫长而脆弱,时常受到明军小股部队和游击兵的骚扰,运抵前线的粮草日渐减少。
后金主力大营的情况稍好,但皇太极也必须优先保证自己的核心力量。
至于蒙古诸部以及那些依附的小部族,日子就难过了。
分配粮草时,龃龉渐生。
“……又是这些发霉的粟米?肉干呢?说好的这个月每人分半斤肉干,这连塞牙缝都不够!”
一个身材魁梧的蒙古千夫长,在领取本部落给养时,对着后金的军需官嚷嚷,脸色因愤怒而涨红。
后金军需官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语气冷淡:“就这些,爱要不要。前线将士拼杀,消耗巨大,自然优先供应。你们蒙古人马多,自己不会想办法?”
“想办法?马都快没草料了!人都吃不饱,拿什么去想办法?”
千夫长猛地一拍桌子,声音引来了周围不少目光,有蒙古人,也有女真人,眼神各异。
类似的场景,在过去的十几天里,在不同部族的营地中,已上演多次。
伤亡的分配,更是如同一根毒刺,扎在所有人的心头。
攻城战,消耗的是人命。
蒙古各部作为仆从军,往往被派往第一波冲锋,伤亡最为惨重。
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倒在城下,连尸体都抢不回来。
后金本部精锐则更多作为督战队和压阵力量,损失相对小得多。
这种不公平的“消耗”,让蒙古诸部首领们积压的怨气越来越重。
这日晚霞如血,皇太极的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皇太极端坐在主位之上,面色平静,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阴鸷。
下方,分坐着后金的核心贝勒、将领,以及几位实力最强的蒙古部落首领。
会议刚开始,压抑的沉默就被打破。
科尔沁部的首领奥巴,率先发难。
科尔沁部与后金关系最紧密,连他都忍不住了,可见矛盾之深。
“大汗,”奥巴的声音低沉,却带着明显的不满,“我们科尔沁的勇士,自随大汗出征以来,冲锋在前,从无退缩。如今,我部能骑马挽弓的儿郎,已折损三成!可这大同城,连一块像样的砖头都没敲下来!勇士们的血,难道就白流了吗?”
有了带头的,其他蒙古首领也纷纷开口。
“是啊,大汗!我部的粮食只够支撑五天,战马都饿得跑不动了。再这样下去,不用明军来打,我们自己就先垮了!”
“当初说好的,破城之后,财帛女子按功分配。可现在功在哪里?城在哪里?我们除了损兵折将,什么都没得到!”
“攻城器械一次次被毁,云梯、楯车,造了多少又毁了多少?这简直是个无底洞!”
帐内一时嘈杂起来,蒙古首领们你一言我一语,诉说着各自的损失和委屈。
后金将领们则大多冷着脸,有人面露不屑,有人眉头紧锁。
一名性格火爆的后金甲喇额真忍不住哼道:“攻城掠地,哪有不死人的?自己部下无能,攻不下城池,倒怪起大汗来了?若不是大汗运筹帷幄,你们能在明国境内驰骋这么久?”
“你说什么?!”
一个蒙古首领猛地站起,手按上了刀柄。
“够了!”
一声冷喝,如同冰水泼下,瞬间让帐内的喧嚣停滞。
皇太极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并不如何锐利,却带着沉重的威压,让刚才还激动不已的蒙古首领们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那名按刀的首领也缓缓坐了回去。
“大同城坚,确出意料。陈天此獠,狡诈异常。”
皇太极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军顿兵城下,耗费钱粮,损折将士,本汗之心痛,犹胜你等。”
他先定下基调,表示理解大家的难处,将矛盾暂时缓和。
“然,”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大军兴师动众,若就此无功而返,明廷如何看?朝鲜如何看?漠北那些摇摆不定的部落如何看?我大金威严何存?尔等蒙古诸部的威名,又将置于何地?”
他提到了所有人的集体利益和声望,这是比单纯损失更让这些首领在意的东西。
“今日之大同,已非一城之得失。它关乎我联军之信誉,关乎未来能否在明国境内来去自如!若此次退缩,下次再临大同,乃至其他坚城,守军必信心倍增,抵抗更烈!届时,我等要流的血,会比今日多十倍!”
皇太极的话语,带着极强的煽动性和战略性,试图将眼前的困境拔高到战略全局的层面。
他稍微停顿,给众人消化的时间,然后开始施展手段。
“粮草之事,本汗已知晓。即日起,从本汗亲军储备中,拨出部分,优先补给伤亡最重的部落。”
这是给一颗甜枣,虽然不可能完全满足,但姿态要做足。
“至于攻城,”皇太极眼神锐利起来,“强攻确非上策。陈天倚仗坚城利炮,妄图耗死我军。那我等,便偏不随他愿!”
他目光转向负责打造器械的将领:“掘进地道之事,进行得如何了?”
那将领连忙出列:“回大汗,已选定数处,日夜不停挖掘。只是……城中似乎有所察觉,屡屡用瓮听之法探测,进展缓慢,且已有两条地道被他们用火药或灌水破坏。”
皇太极眉头微蹙,这在他的意料之中。
陈天防守得滴水不漏,想用常规手段破城,难如登天。
“继续挖!多选方向,真假并用,分散其注意力!”
他下令道,这几乎是目前唯一还能尝试的笨办法。
接着,他又部署了加强对周边地区扫荡,尽可能搜集粮草的命令,并严令各部加强营寨防御,谨防明军偷袭。
一番连消带打,既安抚了蒙古诸部,又明确了接下来的方略,暂时将帐内汹涌的暗流压了下去。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会议结束后,众首领、将领各自离去,脸色依旧沉重。
奥巴走出大帐,望着西垂的落日,长长叹了口气,对身边的心腹低声道:“大汗雄才大略,毋庸置疑。可这大同城……唉,再呆下去,只怕各部都要伤筋动骨了。你派人回去,让家里早做准备。”
类似的话语,也在其他部落首领之间悄然流传。
而在后金将领的小圈子里,不满同样存在。
“大汗对蒙古人太过宽纵了!若非他们攻城不力,何至于此?”
“我女真勇士的血也很金贵!不能再这样填进去了。”
“听说南朝内部也不太平,流寇四起。或许……我们该换个方向?”
退意,如同瘟疫,在看似依旧强大的联军内部悄然滋生、蔓延。
士气的低落,已非皇太极几句鼓舞人心的话语所能挽回。
权威受到挑战的皇太极,独自坐在大帐中,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
他面前的案几上,铺着一张粗略的大同城防图。
坚城,名将,充沛的守城物资,还有那该死的、一次次挫败他阴谋的警觉……这个陈天,简直是他命中的克星。
不能退。
至少,不能就这般灰头土脸地退走。
他需要一场胜利,哪怕只是一场小胜,来重新凝聚人心,维系他来之不易的权威,也为这次劳师动众的远征,保留最后一丝体面。
他的目光在地图上逡巡,最终,越过大同坚厚的城墙,落在了更遥远的南方——明国的腹地。
那里,兵力空虚,财富遍地。
一个大胆的,甚至有些冒险的计划,开始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形。
或许,大同这块硬骨头啃不下来,可以去别处撕下一块肥肉?
但在此之前,他必须解决内部的问题,尤其是那些越来越不安分的蒙古人。
皇太极眼中闪过一丝寒芒。
……
大同城头,陈天接到了侯三送来的最新情报。
“督师,联军大营近日异动频繁。蒙古各部与后金主力之间的物资运输明显减少,双方军士在营地边缘时有摩擦。昨夜,更有小股蒙古骑兵试图脱离大营,被后金哨骑拦回。”
陈天看着城外那片在暮色中如同巨兽般匍匐的联营,嘴角勾起一抹冷峻的弧度。
裂缝,终于开始显现了。
皇太极,你还能压多久?
你的联军,还能撑多久?
“继续监视,”陈天命令道,“尤其是蒙古各部的动向。另外,派精干人手,想办法散播消息,就说……朝廷援军已至宣府,不日即到。”
攻心为上,既然裂缝已生,不妨再给它加把力。
“是!”
侯三领命而去。
陈天深吸一口带着硝烟和凉意的空气,他知道,决战的时刻或许还未到来,但胜负的天平,正在一点点地向大同倾斜。
然而,就在陈天以为皇太极已陷入进退维谷之境时,他并不知道,一条致命的毒计,已然在暗处悄然编织。
皇太极的使者,带着一份厚礼和一番足以打动任何人的说辞,正悄然绕过大同,奔向了某个看似与这场战争毫无关联,却又可能决定大同命运的关键人物。
这步棋,落在了千里之外,落在了大明朝堂的波谲云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