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信件升空的那一晚结束后,校园忽然安静了几分。
不是没人,而是大家都开始忙着“收尾”。
白天赶论文、办离校手续。
晚上则挤在寝室,轮流称重行李箱。
夜行守望队的巡逻路线,也从检查路灯、跑道,慢慢变成了检查宿舍门后的“还有没有忘带的东西”。
江寻在值班表旁画了一条线。
“从这天开始,叫‘离校倒计时’模式。”她说。
那条线下面,每一格都被不同颜色的笔涂上——有人写“和室友最后一次夜聊”,有人写“去图书馆再睡一觉”,有人写“跟某个人说清楚”。
我看着那条线,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写什么。
“你呢?”江寻戳了戳我的手臂,“想在倒计时上留什么?”
我想了想,还是拿起笔。
在离校前两天那一格,写下:“和江寻一起走一次从校园到家的路。”
江寻看了一眼,笑出来。
“从校园到家?这路挺远的。”她说,“你家不是还要倒两趟车吗?”
“可以分几段走。”我说,“先从校园到车站,再从车站到家门口。”
她低头在同一格旁边添了一句:“确认一下,这个‘家’,是你的,还是我们的?”
笔尖停在纸上,我听见自己心跳得有点快。
“先从‘你的’开始试用。”我说,“看你会不会被我爸妈嫌弃。”
江寻笑得很大声,笑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炸开。
“那我得提前调一下身上的味道。”她说,“少一点图书馆灰尘味,多带一点可靠的味道。”
“可靠的味道是什么?”我问。
“像刚煮开的热水、晒过的毛巾、装得下行李的后备箱。”她一项一项念。
我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
原来对我们来说,“可靠”居然是这些日常的小东西。
倒计时一格一格往前推进。
图书馆把毕业生借阅记录打印出来,交给大家当“阅读轨迹”纪念。
方姐说:“这些书单就是你们在这座城市留下的脚印。”
江寻拿到自己的那一张,指给我看。
“你看,这几个月全是‘味道’、‘气味’、‘触感’。”她说,“要是以后有人翻我的借阅记录,会以为我是做香水的。”
我拿着自己的单子,发现有一长串重复的书名。
《城市规划》《社区工作方法》《心理咨询入门》。
“你这人设太端正了。”江寻评价,“一点都不像会半夜偷跑去操场闻风的人。”
“那也是被你带坏的。”我说。
我们边说边帮方姐把“夜行毕业信箱”的操作手册装订成册。
这些天,陆陆续续有其他学校打电话来,想要“整套方案”。
方姐故意用她那种慢悠悠的语气说:“我们先送一套试用版,看看你们的夜有没有耐心。”
电话那头的人愣了一下,然后笑着答应:“我们会的。”
手册打印完的那天晚上,江寻突然问我:“你毕业后,想先回家,还是先去实习城市?”
我愣了一下。
这个问题其实早就摆在那儿,只是我们都绕开不提。
“如果先回家,你爸妈能多看你一阵。”她说,“但如果先去实习城市,能提前熟悉新地方,你也不用在两个地方来回折腾。”
“那你呢?”我反问。
“我……”
江寻顿了一下。
“我准备先去实习城市。”她说,“那边图书馆已经给我发了初步的录用意向。”
“恭喜。”我说。
声音里有一丝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发紧。
江寻侧头看了我一眼。
“你不会以为,我去那里,就把你丢在这儿吧。”她说。
她说话时,灯光打在她的侧脸上,睫毛投下一小片影子。
我忽然想起第一次在味道图书馆见到她的样子。
那时她坐在窗边,手里翻着调香书,身上有淡淡的阳光味。
那种画面像一枚被压在书页里的叶子,过了很久,翻出来还是完整的。
“我只是……”我张了张嘴,“想到你提前去那边,而我还在这里收拾尾巴,就有一点——”
“被扔下的感觉?”江寻替我说。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也不是被扔下。”我努力解释,“更像是,还没学会一个人的夜,就要先练习两地的夜。”
办公室里安静了一会儿。
江寻把手伸过来。
她的手指有一点凉。
“那我们就认真设计一条‘从校园到家,再到那座城市’的路线。”她说。
“先把‘从校园到家’这段走扎实。”
“至于后面那段,就当是我们在夜行地图上延伸出来的新路线。”
“走过去的时候,可以一边打电话,一边对着各自的窗户闻风。”
她说这些话时,手指轻轻扣着桌沿。
那节奏让我想到夜里巡逻时,口哨在手里转动的声音。
那也是一种“在”的节奏。
离校前两天,我们真的开始走那条“从校园到家的路”。
第一段,是从图书馆到校门口。
我们没有坐车,而是慢慢走。
经过操场时,远远看见“味道接力跑”的彩带还挂着,只是有点褪色。
风吹过,彩带轻轻晃动,像还在等人经过。
“以后有新生来跑步,说不定会好奇这是什么。”江寻说。
“那就让他们去查档案。”我说,“档案夹里有整整一章。”
第二段,是从校门口到地铁站。
路边的小摊正收摊。
烤冷面的油烟味、炸鸡的热油味、刚熄火的铁板味混在一起。
我忽然意识到,这些味道居然成了我“回家前的标配”。
“你毕业回家后,还会想这条路吗?”江寻问。
“会。”我说,“想的时候就给你打电话,让你帮我在那边找一条味道差不多的路。”
“那边可能没有烤冷面摊。”她想了想,“但有一家夜里还开着的小面馆,汤里有特别多葱花味。”
“勉强可以。”我笑。
地铁站的风从地下涌上来。
有股冷气混着闷热的铁轨味。
江寻站在楼梯口,看着我。
“这一段之后,就是真正的‘从城市到家’。”她说。
“帮我记一下今天的味道。”我说。
“好。”她点头。
“出校门时是树叶的味道,夹着晚上的水汽。”
“路过炸鸡摊时是热油和辣椒的味道。”
“到地铁口时,风里有一点铁轨的冷味。”
“还有一点,”她顿了一下,“你手指上的纸墨味,刚才一直没散。”
那是我握着毕业信札时留下的。
我们站在地铁口的闸机前。
广播里提示末班车即将进站。
“那我先回家了。”我说。
“好。”她说。
她没有给我一个很夸张的拥抱。
只是抬手,轻轻摸了一下我肩膀上的背带。
指尖从布料滑过的那一瞬间,我能清楚感觉到那一点点重量。
“帮我把这条路带回去。”她说。
“回家之后,有空就写一封‘从家到校园’的信给我。”
“我会在图书馆的夜班桌上给你留一格抽屉专门放。”
我点点头。
“那你也要写。”我说。
“写一封‘从那座新城市到家的路’。”
“不然我会怀疑你是不是只顾着给别人的夜行信箱回信,忘了自己也需要一只信箱。”
江寻笑了。
地铁进站的声音盖过一切。
我刷卡进站。
回头时,她还站在原地,抬手向我挥了挥。
那一刻,我突然生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好像我们不是在告别,而是在排练一种“以后会反复出现的分开”。
车厢里人不多。
我在靠门的位置站稳,背靠着冷冷的不锈钢。
窗外的隧道一闪而过。
我把额头贴在车窗上。
玻璃有一点凉。
呼出的气在上面化成一小片雾。
我下意识在雾上写下一个“寻”字。
那字很快被晃动的车厢抹散。
但我知道,它刚刚存在过。
到家已经是深夜。
家门口的楼道里有熟悉的洗衣粉味和隔壁家晚点做饭留下的油烟味。
我一脚跨进家门,听见妈妈在厨房喊:“鞋子别乱踢,小心绊倒。”
那语气和几年前一模一样。
我突然有一种被味道包住的感觉。
妈妈端出一碗热汤。
汤面上飘着葱花。
我想起江寻说的那家夜里开的小面馆,心里忽然有一条看不见的线,把两个城市连了起来。
洗完澡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打开窗。
外面的晚风带着一点潮湿的土腥味。
和校园的夜风不一样,却同样安静。
我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信纸。
那是从图书馆里带回来的,纸角还沾着一点书页的味道。
我写下第一句话:“这是从家的窗到校园的路。”
笔尖在纸上划过,有一点沙沙的触感。
我慢慢写,把今天从图书馆到校门、从校门到地铁、从地铁到家的每一段路都写下来。
写那些味道、那些握手时的触感、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句子。
写到最后,我停顿了一下。
在信的尾巴,郑重地写上:“晚风裹着你的名字,一路吹回家。”
我把信叠好,放进信封。
信封外面写上江寻的名字。
墨水渗进纸纤维,留下一圈淡淡的晕痕。
那一刻,我忽然很清楚地意识到:
我们从校园走到家的这条路,并不是故事的结束。
它更像是味道图书馆厚厚档案里的一个转页。
前一页是校园里的夜行,下一页会是新的城市、新的楼道、新的风。
只要有人在不同的夜里,闻着不同的味道,想起同一个名字。
那条路,就一直在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