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辅郊外,一处废弃的拖拉机站改建的、守卫森严的仓库内。
空气浑浊,混合着机油、消毒水和一种难以名状的金属锈蚀气味。
临时拉起的电线垂挂下几盏功率不足的白炽灯,在仓库中央投射出晃动不安的光圈。
光圈下,站着七八十个人,分属不同阵营。
有穿着皱巴巴西装、眼神却锐利如鹰的“东方联合”专家组两位成员(老吴和小孙),有叼着雪茄、身材高大的美国某“私人安保公司”代表及其助手,有一个神色阴郁、不停搓着手指的德国工业掮客,还有两名裹在厚重大衣里、看不清面容的日本人。
他们的目光,都死死锁定在仓库中央一个用防水帆布半遮掩着的“东西”上。
带领他们前来的,是一个自称来自哈尔科夫某“特种机械研究所”的副主任,瓦列里博士。
他五十多岁,头发稀疏,眼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狂热与窘迫交织的光芒,说话时总是不自觉地搓着白大褂的衣角。
“诸位,请看……这是我们‘普罗米修斯’项目阶段性成果的……展示品。”瓦列里博士声音干涩,示意旁边的助手掀开帆布。
灯光下,那个“东西”的全貌显露出来。刹那间,仓库里响起几声压抑的抽气声。
那是一个人,或者说,曾经是一个人。
他(它)靠着简易支架站立,右半边身躯还保留着人类的形态,皮肤苍白,眼眶深陷,左眼呆滞无神。
但自左肩以下,整个左臂、左侧 torso(躯干)直至左大腿上部,都被一种粗糙、狰狞、布满管线接口和铆钉疤痕的灰黑色金属结构所取代!
金属手臂的末端是模仿人类五指但明显更大、关节处露出液压杆的机械手;
左侧胸腔部分是半开放的,可以看到里面错综复杂的齿轮、连杆和疑似泵体的装置,一些电线裸露在外,随着某种低频的嗡鸣微微颤动。
左腿则是一根粗壮的金属支柱,下端连接着带防滑齿的沉重足部。
这俨然是一个将血肉与机械强行拼接起来的怪物!
“上帝啊……”美国代表低声嘟囔了一句,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瓦列里博士像是没听到众人的反应,用背诵般的语气快速介绍:“如诸位所见,我们在机械-生物体接口、高扭矩微型液压传动、以及仿生骨骼负载结构方面取得了……重大突破。
这具原型体,编号Alpha-7,在静态测试中,其机械臂单臂举力达到八百公斤,液压腿的蹬踏力量超过两吨。
金属部分对常规小口径枪弹有良好防御能力。
通过直接神经信号耦合接口,它能响应部分基础运动指令……”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是……在高级神经中枢融合、意识维持和自主行为控制方面……遇到了无法逾越的障碍。
Alpha-7目前仅有最低级的脑干反射和条件反射,无法形成连贯思维,缺乏情感、记忆和判断力。
它更像是一件……力大无穷却无法预测的活体工具。
在最后一次动态测试中,它因指令冲突陷入狂暴,摧毁了整个测试车间,造成了……人员伤亡。”
仓库里一片死寂,只有那个半机械躯体内部发出的、规律的轻微嗡鸣声。
“所以,你们打算卖掉它?这个……失败的作品?”德国掮客冷冷地问,眼神中充满了审视。
“不完全是卖掉‘它’。”瓦列里博士急忙纠正,擦了擦额头的汗,“是转让‘普罗米修斯’项目的全部研究数据、设计图纸、实验日志,以及……包括Alpha-7在内的所有现存原型体和零部件。
我们需要资金!大量的资金!来继续研究,攻克意识融合的难关!
我们的理论是正确的,只是需要更先进的生物芯片、更精密的微雕手术器械、更强的算力来模拟神经网络……”
老吴和小孙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涛骇浪。
他们是机械和电子专家,对生物工程涉猎不深,但眼前这东西所代表的邪门技术和伦理深渊,让他们脊背发凉。
这绝对不是江总要他们寻找的“航天发动机图纸”或“精密机床技术”!这完全是一条违背人伦、危险至极的歧路!
美国代表上前一步,绕着Alpha-7慢慢踱步,用手杖轻轻敲了敲那金属小腿,发出沉闷的响声。
“意识缺失……也就是说,这玩意儿就是个没脑子的超级打手?听命令的那种?”
“简……简单的直接命令可以,比如前进、停止、抓取指定物体。
但复杂环境下的自主判断和适应性行为……目前做不到。
而且指令必须通过专用的加密发射器下达,有效范围有限。”瓦列里博士解释道。
“这东西,还有你们的数据,开价多少?”美国代表单刀直入。
瓦列里博士报出了一个天文数字,以1亿美元计价。
日本人低声交谈了几句,其中一个微微摇头,似乎兴趣不大。德国掮客则在飞快地按着计算器。
老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低声对小孙说:“这事儿太大了,完全超出了我们的权限和认知。
必须立刻报告江总和陈组长!这已经不是技术交易,是……是潘多拉魔盒!”
小孙脸色发白,点了点头,手悄悄摸向了藏在腰带里的微型信号发射器(只能发送简单预置信号,且距离有限)。
就在这时,那个一直呆呆站立的Alpha-7,左眼的机械红光忽然闪烁了几下,头颅极其僵硬地转动了一个微小角度,似乎“看”向了老吴和小孙的方向。它胸腔内的嗡鸣声陡然增大,裸露的电线迸出几粒微弱的火花!
“糟了!它不稳定!”瓦列里博士脸色大变,慌忙抓起旁边控制台上的一个类似汽车遥控器的东西,用力按下一个按钮。
Alpha-7全身猛地一颤,机械部件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红光闪烁频率减缓,最终恢复到之前的呆滞状态,嗡鸣声也降低了。
但刚才那瞬间的异动,已经让仓库里的所有人都吓出了一身冷汗。美国代表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鼓囊囊的位置。
“看来,你们的产品,质量问题不小啊。”德国掮客讽刺道,“一个随时可能失控的杀人机器,就算力气再大,谁敢要?”
瓦列里博士脸色青白交加,嗫嚅着说不出话。
老吴知道不能再待下去了。他强作镇定,对瓦列里博士说:“博士,您提出的项目……非常具有‘前瞻性’。但我们公司主要关注民用工业技术合作。这个项目……我们需要时间向总部详细汇报和评估。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说罢,他不等对方回应,拉着小孙,向其他人微微颔首,便快步朝仓库门口走去。
美国代表和德国掮客似乎也无心久留,各自带着疑虑和算计,相继离开。
只剩下瓦列里博士和他的助手,对着重新安静下来的Alpha-7,以及空荡荡的仓库,一脸绝望。
离开那个令人窒息的仓库很远之后,老吴和小孙才找到一处相对安全的公用电话(经过反监听检查)。
老吴用暗语拨通了第聂伯罗的紧急联络号码,接电话的是陈卫国。
“陈组长,出大事了!”老吴的声音依旧带着颤抖,“我们在基辅这边,接触到一个叫‘普罗米修斯’的疯子项目……他们在做人机融合,弄出了半机械的……怪物!
而且技术不成熟,有严重缺陷和失控风险!
现在项目负责人想把所有东西打包卖掉换钱!美国人、德国人、日本人都露面了!
这事……这事太邪门了,我们该怎么办?”
电话那头的陈卫国沉默了几秒钟,声音凝重如铁:“你们立刻中断在基辅的所有非必要活动,返回驻地,保持静默,等待进一步指示。
此事绝对保密,不得对任何人提起,包括代表团其他成员。
我立刻向江总和上级汇报。”
挂了电话,远在第聂伯罗的陈卫国,眉头紧锁成了川字。
他迅速将情况加密整理,汇报给了刚刚结束与本地一名钢厂档案管理员秘密会面的江辰。
江辰听完陈卫国的汇报,脸上没有丝毫惊讶,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看到预料之中最坏情况发生的冷峻。
他听着陈卫国转述的老吴和小孙的描述——半机械人体、惊人的力量、意识缺失的杀戮机器——“普罗米修斯”项目……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陈组长,”江辰的声音透过保密线路传来,冷静得近乎冰冷,“你不觉得这事蹊跷得过分了吗?”
陈卫国一怔:“江总,您是说……”
“以现有的生物科技、神经接口技术、材料学和能源供给水平,”江辰语速平稳,却带着解剖刀般的锋利,“要实现稳定的、功能性的、如此大规模的人体机械替换,并保持生命体征,甚至产生‘力大无穷’的效果,这根本不是现有的技术能够做到的。
苏联在某些领域的生物和 cybernetics(控制论)研究可能激进,但绝不至于领先世界到这个地步,更不可能如此粗糙地展示出来。”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瓦列里博士,一个能主导这种级别项目的负责人,会如此轻易地将‘阶段性成果’、‘全部研究数据’像卖土豆一样,打包展示给一群来历不明的外国商人?
还是在这么一个破仓库里?
这不合常理。
克格勃(KGb)和格鲁乌(GRU)对敏感技术的监控,即便在现在这种混乱局面下,也绝不可能松弛到这种程度。
那些真正的‘黑科技’项目,其研究人员、档案、样品,要么被严密控制,要么早已被核心权力圈子和军事工业委员会(VpK)的嫡系提前转移或封存。”
江辰的结论斩钉截铁:“这不可能是真正的‘普罗米修斯’项目核心。
那个半机械人,要么是某种拙劣的仿制品或早期失败且不可复制的残次品,被拿来虚张声势;要么……这根本就是一个陷阱,一个饵。”
“陷阱?”陈卫国心中一凛。
“对。”江辰肯定道,“钓鱼的陷阱。
钓什么呢?
钓像老吴、小孙这样急于寻找尖端技术、又对苏联内部情况了解不深的外国‘鼹鼠’和情报人员。
用这种骇人听闻、真假难辨的‘技术奇观’吸引注意力,摸清哪些势力在活跃,探查他们的意图、手段和联络渠道。
甚至可能借此传递虚假技术信息,误导他国研究方向,或者……为某些更隐蔽的行动做掩护。”
他想起了彼得罗夫将军信中的警告,以及自己西伯利亚之行时感受到的克格勃的阴影。
那个庞大的情报机器,即使在帝国垂死之际,也绝不会完全停止运转,反而可能因为绝望和混乱,变得更不择手段。
“那Alpha-7的失控表现……”陈卫国想起老吴描述的惊险一幕。
“可能是故意设计的,为了增加‘真实性’,测试来客的反应,或者就是一种警告。”
江辰冷笑,“也可能那东西根本就是个不稳定的破烂,正好拿来废物利用演戏。无论如何,这都不是我们应该碰的东西。
立刻命令老吴和小孙,停止在基辅的一切非计划接触,尤其是与这个‘瓦列里博士’及其关联人员的任何联系。
让他们找个借口,立刻离开基辅,返回说不定他们已经被克格勃盯上了。
通知代表团其他成员,提高警惕,任何偏离原定考察计划的‘意外机会’都要上报,未经核实绝不可贸然行动。”
“是!”陈卫国立刻领命,随即又问,“那其他几方势力,美国人、德国人、日本人……”
“让他们去咬钩吧。”江辰语气淡漠,“如果这是陷阱,谁咬得深,谁就可能被拖下水。
我们正好旁观,看看这潭水下面到底藏着什么。
如果是某些人真的蠢到在变卖这种东西……那他们也离灭亡不远了,这种东西流出去,第一个要他们命的恐怕就是克格勃的清洗队。”
结束通话,江辰站在窗前,第聂伯罗的夜色似乎变得更加深邃莫测。
瓦列里博士和那个半机械怪物,像是一面扭曲的镜子,映照出这片土地在崩解前夜的种种疯狂、欺骗与绝望。
真正的技术瑰宝依然隐藏在这些光怪陆离的表象之下,但获取它们的道路,显然布满了更多精心伪装或自然形成的荆棘与陷阱。
他意识到,行动必须更加谨慎,情报甄别比技术鉴定更重要。
不能只盯着“技术”本身,更要看清持有技术的人和其背后的意图与处境。
“看来,”江辰低声自语,眼中锐光闪动,“我们需要一双更能透视迷雾的眼睛,或者,一个更了解这里黑暗面规则的‘向导’。”
他转身,再次看向桌面上那份关于第聂伯罗本地潜在“中间人”的简短名单。
或许,是时候激活其中一两个,让他们去探探那些隐藏在“普罗米修斯”这类诡异事件背后的真实水纹了。
铁锈之下,可能埋藏着黄金,也可能连接着致命的捕兽夹。
他必须分得清清楚楚。东欧之行,正从单纯的“技术淘宝”,演变成一场在谎言、陷阱与真实利益之间游走的危险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