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淮被包裹在温热的胶质内部，透过那层半透明的暗红色“茧壁”，打量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生机盎然”。
他脑海中浮现出这个词，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不得不说，植物的生命力的确顽强。
他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地下，对时间流逝的感觉已经模糊，但估摸着也就一两个月的光景。
曾经坚固的水泥地面，如今已被疯长的野草顶得四分五裂，裂缝中探出倔强的绿色。
建筑的骨架大多还在，但外墙爬满了藤蔓和苔藓，破败中透着一股野蛮的生命力。
外面的天色很暗，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分不清是因为一号奔跑的速度太快，还是外界本就刮着大风，或许两者皆有。
风声在茧外呼啸，像是亡魂的呜咽。
林淮的确没料到一号会如此决绝地直接带他逃离。
虽然不清楚具体是什么刺激了它，但他对此并不抗拒。
这甚至比他原定的计划提前了一些，省去了不少周折。
既然已经出来了，他就不可能再主动回头，只是略微有些可惜，没能从安全屋里多带出些食物和医疗资源。
随着距离那栋建筑越来越远，林淮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种无时无刻不笼罩着他的、来自地底的“凝视”和沉重的压迫感，正在迅速减弱、消散。
如同一直勒紧脖颈的绳索突然松开，短暂的眩晕过后，是一种从灵魂深处涌上的、近乎虚脱的松弛感。
他贪婪地呼吸着外界污浊却“自由”的空气，感觉自己像一个在深海中潜行太久的人，终于浮出水面，摆脱了那令人窒息的水压。
然而，这“自由”的空气里，弥漫着截然不同的危险气息。
这里没有“它”那种集中而明确的独占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乱、贪婪、充满原始恶意的能量场，如同无形的瘴气，渗透在废墟的每一个角落。
托“它”的“福”，林淮现在对这类情绪能量的感知敏锐了许多。他能“看”到，一些微弱但充满敌意的意识碎片，像暗流中的食人鱼，在他们途经的区域若隐若现地窥探着。
比如，刚才一号从一个低矮屋顶掠过时，林淮就“瞥见”下方一间半塌的早餐店里，蜷缩着一团微弱而纯粹的“恐惧”，在意识的视野里呈现出黑色。
这些零散的情绪聚合体，是这片废土上更常见的“居民”。
没有看见人类……至少现在是这样。
外部世界看久了，千篇一律的破败景象也会让人乏味。
于是林淮闭上眼，将意识沉入内部，仔细感受着一号的状态。
它的核心在剧烈燃烧。
那是一种不顾一切、甚至透支生命般的奔逃。想要保护“母亲”、远离“祂”的执念，压倒了对自身消耗的顾虑。
林淮能感觉到，构成这庞大胶质躯体的能量正在快速流逝，为了维持这种极限速度，一号在付出巨大的代价。
它在害怕。
不是对周围环境的恐惧，而是对身后那个存在的、深入骨髓的战栗。
它害怕被追上，害怕“母亲”被夺回，害怕回到那个被绝对掌控的地方。
这种恐惧化作了澎湃的动力，推动着它疯狂向前。
同时，林淮也清晰地感知到，一号在贪婪地吸收着他身上散发出的情绪。
除去残留的“爱”与“依赖”，更多的是他此刻刻意流露出的——赞许、信任，以及一丝恰到好处的、劫后余生的脆弱。
这些情绪对一号而言，是甘美的滋养，是支撑它奔跑的能量，更是一种精神上的锚点，让它确信自己的行动是正确的，是被“母亲”所需要和认可的。
这是一种扭曲而高效的共生。林淮提供情绪燃料和方向认同，一号付出全部力量提供庇护和移动。彼此需要，彼此利用。
不知奔逃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狂奔的速度终于开始减缓。
一号似乎到达了它认为相对安全的区域。胶质茧的速度慢了下来，变得更为谨慎，开始借助巨大的废墟残骸作为掩体，灵活地穿梭、隐蔽。
林淮轻轻拍了拍包裹着自己的胶质内壁。
后者立刻传来一阵局促不安的颤动，胶质的流动都出现了瞬间的凝滞。它似乎在害怕，害怕林淮会因为它的“擅作主张”而生气、指责甚至惩罚。
林淮正想开口说些什么。
突然
一号猛地一个急转弯，胶质茧狠狠撞进一栋半坍塌的大型商场内部，速度骤减，在一片布满瓦砾和碎玻璃的角落里终于停滞下来。
暗红色的胶质如同退潮般迅速收缩、剥离，将林淮和几只一同被卷来的二号轻柔地“吐”了出来，放置在相对干净的地面上。
然后，一号庞大的胶质本体蜷缩起来，变得只有之前的一半大小，微微颤抖着，像是做好了挨打挨骂的准备。
它挨着地面的部分像是“烫脚”一样，一会换一个地方。
重新脚踏实地，林淮踉跄了一下，扶住旁边一根倾斜的金属梁柱才站稳。长时间高速移动带来的眩晕感尚未完全消退。
他环顾四周，商场内部空旷而破败，曾经华丽的装潢如今只剩下残骸，巨大的玻璃穹顶破碎不堪，几道阳光从窟窿中射下，在弥漫的灰尘中形成清晰的光柱。
曾经琳琅满目的店铺只剩下空荡的货架和狼藉的杂物，死寂中透着繁华落尽的凄凉。
二号的本体和几只分裂体一获得自由，便显得有些兴奋，它们似乎很喜欢外面更“开阔”和“自由”的气息，在林淮脚边发出低微的、带着探索欲的嘶鸣。
林淮缓了口气，等头晕的感觉过去，这才将目光投向一旁紧张得几乎要缩成一团的一号。
看着它那副怂样，林淮不由自主地低笑了一声。
他走上前，伸手拍了拍它那团胶质最顶端的部分，触感冰凉而富有弹性。
“行了。”
他说道，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一号的胶质猛地颤动了一下，传递出难以置信和受宠若惊的情绪。它似乎完全没料到，“母亲”竟然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揭过了它先前的“绑架”行为。
林淮伸展了一下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有些僵硬的身体。今天早上只吃了两块压缩饼干，现在倒还不算饿，但食物总是必须未雨绸缪的。只能希望这个废弃商场里，还能找到些能果腹的东西吧。
或者只是逛逛也好，这还是末日之后的第一次出行。
“走吧。”
他不再看一号，转身面向商场深处那片更深的黑暗，简短地说道。
话音落下，他迈步向前。
一号愣了一瞬，随即像是得到了法官的无罪释放，胶质身体迅速舒展开来，变得活跃而轻盈，紧紧簇拥到林淮脚边，发出讨好的、细微的咕噜声。
几只二号也立刻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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