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老树皮说话
洞里死静。
石头瘫在泥水里，
半边身子像被山压着。
新长出来的骨头甲片，
硬邦邦硌着皮肉，
冰凉刺骨。
每一次喘气，
那甲片就跟着往里一缩，
骨头缝里像有冰锥子来回锉，
疼得他眼前发黑。
冷汗混着泥浆，
糊了满脸，
黏腻腻地往脖子里钻。
洞口的黑影早跑干净了。
连最后那点腥臭的铁锈味，
也被洞顶滴答的水珠砸散。
只剩下一股子烂肉沤透了的酸腐气，
混着泥腥，
死沉沉地罩着。
石头糊着血泥的眼皮沉得掀不动，
只能从那条勉强撑开的缝里，
模模糊糊瞅见洞顶那片黑。
黑得发闷。
断臂根那块烂窟窿，
被新骨头甲片盖着，
倒是不往外渗那冰凉的脏水了。
可底下那团被骨头硬生生堵住的烂肉，
像是还没死透，
隔一会儿就抽一下。
一抽，
新骨头甲片的硬边就刮着嫩肉，
带来一阵闷钝的、
从骨头芯子里透出来的酸胀。
比刚才撕心裂肺的疼更磨人。
像有蚂蚁在骨头缝里爬。
他试着动了下右手。
掌心早被那根冰冷的刺扎穿了，
冻得发木。
一动，
撕开的皮肉被冰碴子扯着，
钝刀子割肉似的疼。
他吸了口凉气，
混着泥腥的血沫子呛进嗓子眼，
咳得他肺管子像被砂纸磨。
每咳一下，
左肩胛那块新骨头就跟着震，
震得他半边身子都发麻。
就在他咳得眼前金星乱冒的时候，
左手腕骨上卡着的那块深青硬疙瘩，
毫无征兆地……
搏动了一下。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沉。
像块冻透了的铁疙瘩，
被人拿锤子从外面狠敲了一记。
震得他腕骨发酸。
紧接着，
一股子冰凉刺骨的劲儿，
顺着腕骨缝，
蛇一样往上钻。
钻过小臂，
钻过肘弯，
最后……
狠狠撞在了左肩胛那块新生的骨头甲片上！
咚！
一声闷响，
从他骨头芯子里炸开！
石头浑身猛地一哆嗦！
新生的骨头甲片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冰凉劲儿一撞，
表面那些深蓝色的星点光芒，
骤然亮了一瞬！
像被冷水泼醒的炭火，
迸出几点刺眼的蓝星子！
随即，
一股更加沉重、
更加冰冷的异物感，
从骨甲深处翻涌上来！
硬邦邦地填满了每一道新裂开的骨缝！
压得他肩胛骨咯咯作响！
仿佛那新长的骨头甲片，
又厚实了几分！
也更……沉了。
石头喉咙里滚出半声痛苦的闷哼。
这他娘的算怎么回事？
打跑了外面的，
里面的倒闹腾得更凶了？
他憋着一口气，
想把这股乱窜的冰凉劲儿压下去。
可那劲儿根本不由他。
它像是有自己的主意，
撞醒了骨甲，
填满了缝隙，
还不算完。
它顺着新骨头甲片底下那些勒进肉里的根须脉络，
又慢吞吞地……
往下淌。
淌过肩窝，
淌过肋巴骨，
最后……
沉甸甸地……
坠在了他心口底下、
那片早被震得七荤八素的空腔子里。
像块冰坨子，
砸进了滚水里。
没有“滋啦”的响。
是闷的。
那冰坨子沉在腔子最底下，
纹丝不动。
只往外渗着一丝丝、
冻得人骨髓发僵的寒气。
每一次心跳撞在那冰坨子上，
都带来一阵憋闷的钝痛。
像被人拿湿透的厚棉被，
死死捂住了口鼻。
喘不上气。
石头张着嘴，
徒劳地抽着气。
眼前一阵阵发黑。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被这块心口下的冰坨子活活憋死的时候，
一个声音，
毫无征兆地……
在他脑子里响了起来。
不是响在耳朵里。
是直接凿进脑仁儿。
干涩，
嘶哑，
像两块老树皮互相刮擦。
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子，
刮得他脑仁生疼。
“……撑……住……”
石头浑身一僵。
眼珠子在糊满泥血的眼皮底下，
猛地瞪圆了！
谁？！
他喉咙里“嗬嗬”作响，
想喊，
却发不出半点清晰的声音。
只能徒劳地转动着僵硬的脖颈，
浑浊的视线在死寂的山洞里疯狂扫视！
师父？
师父那堆烂肉早塌在泥水里，
没了人形。
玄微？
玄微道主倒在那头，
胸口破了个大洞，
冰蓝的污秽早就凝成了硬壳。
死得不能再死。
那声音……
是从哪来的？！
“……骨……成了……”
那干涩嘶哑的声音，
再次凿进他的脑子。
更清晰了一点。
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
疲惫？
“……浊……核……归位……”
浊核？
石头心头猛地一抽！
师父临死前含在血沫子里的那两个字，
像烧红的烙铁，
狠狠烫了他一下！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左肩胛那块狰狞的新骨甲！
浊核？
那鬼东西……
在他新长的骨头里？！
“……玄微……道骨……镇着……”
那声音断断续续，
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力气。
“……撑……过去……”
声音到这里，
猛地一滞！
像是被无形的巨力掐断了！
紧接着，
一股更加冰冷、
更加沉重的意念，
如同决堤的冰河，
轰然冲进他即将崩溃的意识！
不再是破碎的字句！
是画面！
冰冷刺骨的画面！
阴暗潮湿的巨大洞窟深处，
无数粗如儿臂的暗红锁链，
如同活物的巨蟒，
盘绕在一根根布满诡异符文的巨大石柱上！
锁链的尽头，
深深嵌入石柱中央、
一个被强行凿开的凹槽里！
凹槽中，
玄微道主那早已失去生机的残躯被死死禁锢！
无数粘稠的黑色气流，
如同跗骨之蛆，
正沿着那些贯穿他身体的锁链，
源源不断地注入他的残躯！
每一次黑气的注入，
都让那残躯剧烈地痉挛！
灰败的皮肤下鼓起令人作呕的蠕动！
更可怕的是石柱本身！
那些布满凹槽表面的诡异符文，
在黑气注入的同时，
如同被点燃的灯油，
亮起一层油腻滑亮的暗红光泽！
光泽流转间，
石柱深处传来沉闷的、
如同巨兽吞咽般的“咕噜”声！
整个洞窟的地面，
都随着这吞咽声，
微微震颤！
画面猛地破碎！
又重组！
师父！
是师父！
他独自一人，
如同鬼魅般潜行在那些巨大的符文石柱之间！
枯瘦的手指颤抖着，
几次想要触碰那些散发着不祥暗红光泽的符文柱！
每一次指尖即将触及石柱表面，
他整个人都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般剧烈颤抖！
浑浊的独眼中，
痛苦、挣扎、恐惧、茫然……
如同沸腾的岩浆般翻滚！
最终，
那只颤抖的手，
还是猛地缩了回去！
他死死攥着拳头，
指甲深陷掌心，
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佝偻着背，
喉咙深处发出野兽般压抑的低吼，
踉跄着退入更深的黑暗！
背影萧索得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画面再次破碎！
最后定格的，
是玄微道主那双裂开灰翳的眼睛！
浑浊的眼底深处，
那点冰蓝的幽光，
如同风中残烛，
微弱却固执地亮着！
光芒深处，
倒映着师父无数次在石柱前退缩的、
绝望而痛苦的背影！
那眼神……
不再是空洞的死寂！
是一种……
沉痛到极致的……
悲悯？
与……一丝……
难以言喻的……
托付？
所有的画面，
所有的意念，
如同狂暴的冰潮，
狠狠冲垮了石头最后一丝神智！
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像是被无数根冰锥凿穿！
剧痛让他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
身体如同被扔进滚油里的活虾，
猛地向上弹起！
又重重砸回泥水！
左肩胛那块新生的骨甲，
在剧痛的刺激下，
猛地爆发出刺眼的深蓝光芒！
无数尖锐的骨刺疯狂生长！
狠狠刺穿了他早已破烂不堪的衣衫！
深深扎进身下冰冷的岩石！
将他如同标本般，
死死钉在了原地！
洞内深处，
玄微道主那具冰冷的残躯上，
那只裂开灰翳的眼睛，
不知何时，
已经完全睁开！
浑浊的眼底，
那点冰蓝的幽光，
如同解冻的寒潭，
无声地……
流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