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时期我奉命潜入闹鬼的、76号对面的小楼， 监视时总发现对面窗口有个穿旗袍的女人与我对视， 直到交换情报时才惊觉： 那女人是已牺牲三年的我方王牌特工， 她塞给我的纸条上写着—— “别回头，你背后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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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的秋天，上海的空气里掺着桂花的甜腻和硝烟的锈蚀，吸一口，五脏六腑都像是裹了层油腻的蛛网。黄浦江的汽笛声闷闷的，压不过宵禁后街头零落的枪响，那是七十六号在夜里磨牙。
我拎着半旧皮箱，站在距离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那扇黑铁大门不足百米的街角，目的地是对面一栋灰扑扑的三层小楼，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暗淡的砖色，几扇窗户黑洞洞的，像盲人的眼。关于它的传闻，在我接到任务时就被含糊地提点过——不太平，死过好几任主人，不是暴毙就是失踪，夜里常有怪声。所以它一直空着，因此军统上海站选中它，作为监视七十六号的一个前哨，一个险到几乎自毁的棋。
钥匙锈涩，费了些劲才打开吱呀作响的楼门。一股灰尘混杂着霉烂木头的气息扑面而来，浓得几乎凝成实体。底楼客厅空旷，几件蒙尘的家具轮廓模糊，像蛰伏的兽。我没多停留，循着吱嘎作响的木楼梯往上走，脚步声在死寂里被无限放大，空洞得令人心慌。
指定的监视点在二楼临街的一个房间。推开房门，灰尘在从百叶窗缝隙透进的微光中飞舞。窗前架着一台沉重的德制望远镜，蒙着布，像一尊沉默的炮。对面，七十六号的灰色院墙、了望塔、黑洞洞的枪眼，甚至楼内偶尔晃过的人影，都在望远镜的视野里被无情拉近，冰冷而清晰。
安置好简陋的行李，夜幕已彻底沉降。没敢开灯，我掀开望远镜的罩布，将眼睛贴上冰冷的目镜。
七十六号的夜晚从不安宁，车辆进出，人影绰绰，拷问室的灯光通宵不灭。视线缓慢扫过一扇扇窗户，记录着可能有用的细节。然后，我的动作僵住了。
就在对面主楼三楼，一扇原本漆黑的窗户后，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个女人。
月光微弱，勾勒出她清晰的剪影。一件剪裁合体的深色旗袍，高领，盘扣，身段窈窕。她似乎也正望着这边，隔着一条窄街，隔着望远镜的镜筒，与我无声对视。面孔模糊在阴影里，唯有那种凝视的力度，穿透夜色，冰锥般钉入我的眼底。
心口猛地一缩。任务简报里没提过这个女人。这个位置，这个时间……
我下意识想移开视线，却发现动弹不得。她就那样静默地站着，像一张凝固的照片，一个贴在窗口的剪影。几分钟，或许更久，她忽然动了，极轻微地摇了一下头，然后身影向后退去，湮没在房间的黑暗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我猛地呼出一口气，才发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后背一层冷汗。
接下来几天，那个旗袍女人的出现成了固定节目。总是在夜幕低垂后，总是在那同一扇窗口。有时只是静立，有时会做出一些难以理解的细微动作——摇头，抬手，或者只是更深地隐入阴影。每一次，那种被凝视的感觉都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仿佛她看的不是这栋小楼，不是这个窗口，而是贴在我眼睛上的目镜，直直看到我脑子里去。
夜里，这栋小楼开始活过来。地板在深处呻吟，壁板后面有窸窣的抓挠声，像是指甲刮过。有一次，分明听到空无一人的楼下客厅，老旧的留声机咿呀唱了半句《夜来香》，沙哑走调，瞬间又死寂下去。我握紧了枕下的勃朗宁，枪身的冰冷勉强压住指尖的颤抖。风声？鼠患？我对自己说。但空气里那无形的、神秘的注视，无处不在。
监视报告传递出去，关于七十六号的车辆、人员，也隐晦地提到了“对面三楼异常现象”。上峰的回复只有冷硬的两个字：“继续。”
任务的转折点在一个雨夜。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窗棂，街面水光晃动着七十六号门灯惨淡的光晕。望远镜里，那扇窗口空着。莫名的不安攥紧了我。果然，子夜刚过，一小截粉笔印记出现在街角电箱的背面——紧急接头的信号。
地点是三条街外的一个废弃小教堂，时间一小时后。
雨声更密了，冲刷着街道，也掩盖了脚步声。我裹紧雨衣，绕了无数个圈子，确认无人跟踪后，才闪身钻进教堂破败的门洞。彩玻璃碎了大半，圣像倒塌在阴影里，只有祭坛上一支残烛摇曳着微弱的光晕。
一个人影从柱子后转出，同样裹着深色雨衣，帽檐压得极低。
“黄浦江的水位涨了。”对方的声音低沉沙哑，是预定的暗号。
“淹不过外白渡桥的灯。”我答，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
靠近，错身，交换情报微缩胶卷的瞬间，借着那一点微弱的烛光，我看清了帽檐下的脸。
血液瞬间冻僵。
苍白，但轮廓清晰——就是那个窗口后的女人！那双眼睛，此刻真真切切地看着我，里面没有鬼魅之气，只有一种极度疲惫下的灼亮，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像尘封的记忆被猛地撬开一道缝。
她是“夜莺”。军统内部代号，三年前于北平被捕，档案注明“牺牲，极惨烈”。我曾在她殉国后的追思会上，见过一张模糊的照片。王牌中的王牌。
她还活着？怎么可能？！
震惊让我失语了一秒。而她已经利落地将胶卷塞进我手中，动作快得不容置疑。她的手指冰凉刺骨，完全不似活人。
紧接着，另一件东西被迅速而隐蔽地塞进我手心，是一张折叠的、硬硬的小纸条。
她的嘴唇几乎没动，声音压得极低，气流一样钻进我的耳朵，带着一种彻骨的寒意：
“别回头，你背后有鬼。”
说完，她猛地推了我一把，力量大得惊人。我踉跄着向后跌退两步，再抬头时，她已经像一滴墨水融入了教堂深沉的黑暗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死寂瞬间包裹上来，只有外面淅沥的雨声。蜡烛苗跳动了一下，几乎熄灭。
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急速爬升，炸的满头发麻。背后？
教堂空旷，阴影幢幢。我能感觉到，颈后的寒毛根根立起。某种东西，就在身后，极近的距离，无声地存在着。
捏着纸条的手指僵硬如铁。
那句话在脑颅里尖啸：别回头！别回头！别回头！
但身体的本能，对背后未知那无法抗拒的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扳过我的肩膀——
眼睛不由自主地向后瞥去。
教堂那阴冷潮湿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粘在我的皮肤上，渗进骨头缝。那一眼回瞥，几乎耗尽了全身的气力。
身后并非空无一物。
祭坛残破的阴影深处，烛光勉强勾勒出一个极其模糊的轮廓，像一团凝聚不散的墨色人形，没有清晰的五官，没有实体，只有一种纯粹的、恶意的“存在感”。它似乎微微晃动着，与烛火的摇曳并不同步，散发出一种能冻僵骨髓的寒意。
没有声音，没有动作，但它“知道”我回头了。
“别回头”的警告像烧红的铁烙在脑子里。我猛地扭回脖子，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呕出来。不能再看！跑！
脚尖碾过地上的碎玻璃，发出轻微的脆响，在这死寂里却如同惊雷。我几乎是不顾一切地扑向教堂那扇破败的大门，雨衣刮扯在门框腐朽的木刺上，嗤啦一声。冰冷的雨水立刻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模糊了视线。
不敢停，不敢回头张望，沿着泥泞的小巷发足狂奔。肺叶火烧火燎，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和雨水冰冷的腥气。上海的里弄在夜雨中像一座巨大的迷宫，扭曲、湿滑、遍布阴影。我钻进去，凭着来时强记的路径和一点求生的本能，拼命远离那座教堂。
总觉得身后有东西，无声无息，如影随形。不是脚步声，是一种冰冷的“贴近感”，仿佛只要慢一步，那墨色的轮廓就会搭上我的肩膀。雨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又涩又疼，却不敢抬手去擦。
七拐八绕，确认绝对无人跟踪后，我才从一个堆满破筐的后弄堂钻出来，闪身回到那栋幽冥小楼。锁上门，用后背死死抵住冰凉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气，浑身湿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冷汗。
惊魂稍定，才想起手心里还死死攥着那张纸条。指甲几乎嵌进了皮肉里。
就着窗外透进来的、被雨水晕开的微弱路灯光，我颤抖着展开它。
纸张粗糙脆硬，像是从什么本子上匆忙撕下的。上面的字迹是用极细的铅笔写的，娟秀而熟悉——是那种经过训练、用于传递密电码的标准字体，我曾在档案室里见过“夜莺”的手写样本，几乎一模一样。
可内容却让人头皮发炸：
“目标：76号地下一层西侧尽头储藏室。每夜子时，人声低语，非人所发。内有暗格，藏名单册。慎入，‘它’们常在。”
名单册？76号内部的潜伏人员名单？或是更重要的东西？这情报价值连城，却也致命至极。
非人所发？“它”们？
雨点敲打着窗玻璃，发出单调又令人心烦意乱的嗒嗒声。小楼里比平日更冷了，那是一种能沁入骨髓的阴寒。老旧的楼梯木板在无人走动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仿佛有人用极轻的脚步在上下来回。
我强迫自己移步到望远镜前，再次望向对面那扇窗口。
一片漆黑。空无一物。
可当我调转镜头，下意识地扫过76号地下一层那几乎与地面齐平的、窄小的气窗时，似乎看到一点极其微弱的、绝非电灯的光晕一闪而过，幽绿如鬼火，旋即熄灭。
手指冰凉。
“夜莺”是人是鬼？那张纸条是救命的良方，还是索命的诱饵？
背后的“鬼”，和76号地下的“它们”，又是什么？
子时。我看了一眼墙上的老挂钟，钟摆沉重地摇晃着，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像在倒数。
今夜，注定无眠。这栋小楼，和对面的魔窟，一样的不太平。而我的任务，似乎从单纯的监视，滑向了一个深不见底、萦绕着幽冥气息的漩涡。
钟摆的声音在死寂里放大，咔哒，咔哒，敲打着耳膜，也敲打着紧绷的神经。子时越来越近。
雨水还在窗外淅沥，给这栋小楼罩上一层湿冷的裹尸布。那纸条上的字迹，娟秀却透着一股子阴气，烙在脑子里，挥之不去。“非人所发”、“‘它’们常在”——这些字眼比任何直接的威胁更令人胆寒。还有“夜莺”，她那冰锥似的眼神和冰窖般的手指。
她是真的？还是我这连日的恐惧催生出的幻觉？或者…真是从那一边回来的东西？
老挂钟的发条发出艰涩的呻吟，猛地敲响了十二下。声音沉闷，像是被湿布包裹着敲响的丧钟。
几乎在钟声落定的瞬间，一种变化发生了。
不是来自对面76号，而是来自这栋小楼本身。
那是一种极细微的、仿佛来自地板之下、墙壁内部的…低语。起初像是风吹过狭窄缝隙的呜咽，仔细去听，又变成一种含混不清的絮叨，断断续续，窸窸窣窣。不是一个人的声音，像是很多人在很远的地方争吵，又像是谁在哽咽着哼唱破碎的摇篮曲。
我后背的寒毛再次立起。握紧了手里的勃朗宁，枪柄被掌心沁出的冷汗浸得滑腻。
声音似乎是从楼下传来的。
我屏住呼吸，轻轻拉开房门。走廊一片漆黑，那絮语声稍微清晰了些，依旧含混，却带着一种诡异的导向性，引诱着人循声而去。
木楼梯像老人的骨头，每落下一步都发出痛苦的呻吟。我极力放轻脚步，心脏擂鼓般撞击着胸腔。
声音的源头，似乎是一楼客厅旁那个我一直没进去过的小储藏室。门虚掩着，里面黑得更浓。
指尖触到冰凉的门板，缓缓推开。
一股陈年的灰尘和霉味扑面而来，其中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腥气。储藏室里堆满了破旧的家具和蒙尘的杂物，形状在黑暗中扭曲怪异。
那低语声在这里最为清晰。它不在空气中，更像直接钻入脑髓。
“…跑不掉的…都得死…”
“…看着呢…一直看着…”
“…冷啊…地底下…真冷…”
破碎的词句，夹杂着无法辨明的音节，时而怨毒，时而凄惶。我猛地拧亮手电筒（德国货，军统配发，光柱稳定惨白），光束刺破黑暗，在堆满杂物的空间里疯狂扫动。
只有飞舞的尘埃。
声音戛然而止。
死寂重新降临，比之前更令人窒息。手电光柱定格在角落一个老旧的红木衣柜上。柜门紧闭，但门下缝隙里，似乎露出一角不同于周围灰尘的浅色东西。
喉咙发干。我一步步靠近，枪口微微下压，另一只手用手电死死照着那衣柜。脚下踩到什么，软腻腻的，低头一看，是一小片湿润的污泥，带着河塘边特有的水腥气。这屋里怎么会有这个？
蹲下身，用枪口小心翼翼地将那角东西从柜底拨出来。
是一块撕破的浅灰色丝绸手帕，边缘绣着一朵小小的、精致的梅花。湿漉漉的，沾着同样的泥渍，还带着一股…福尔马林和血腥混合的怪味。
这手帕…
记忆猛地被拽回三年前，北平站的秘密追思会。资料照片里，“夜莺”唯一一张模糊的生活照上，颈间似乎就系着一条这样的浅灰丝帕，角上绣着梅花。档案记录，她被捕时，衣物尽碎，随身物品一无所剩。
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带着停尸房和泥水的味道？
胃里一阵翻搅。
就在此时，头顶的正上方，我的卧室位置，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像是有什么重物掉在了地上。
紧接着，那架德制望远镜的金属支架摩擦地板，发出刺耳的“吱呀”一声——它被粗暴地移动了！
有人进去了！
巨大的惊骇攫住我，几乎没有任何思考，我握着枪和手电，猛地冲出储藏室，一步三级地冲上楼梯！
卧室门大开着。
里面空无一人。
只有那架沉重的望远镜歪斜了方向，镜筒怪异地上扬着，对准了天花板。方才它绝对不是我离开时的样子。
冷风从洞开的窗户灌进来，吹得桌上的文件哗哗作响。我离开时，窗户是关紧的！
冲到窗边，向下望去。湿漉漉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在积水里投下昏黄破碎的光晕。对面76号那扇窗口，依然漆黑如墨。
是谁？刚才是谁进来了？又从哪里离开的？
目光扫回房间，猛地定格在望远镜的目镜上。
那冰冷的玻璃上，正缓缓晕开一小片白雾，像是刚刚有人对着它哈了一口气，随即又迅速消散。
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刚刚就站在这里，用它窥视着对面，或者…窥视着刚冲上楼的我。
冰冷的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紧了四肢百骸。
我缓缓转过身，背对着窗口，目光扫过这间阴冷的屋子。收音机的木质外壳上，几道新鲜的、细细的刮痕清晰可见，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过。
“别回头，你背后有鬼。”
“夜莺”的警告和教堂里那墨影般的轮廓再次浮现。
而此刻，在这间屋子里，我强烈地感觉到——
那“鬼”，不止一个。
它可能在任何地方。在窗外，在身后，甚至…就在这屋里的某个角落，无声地注视着。
76号地下的名单必须拿到，但每一步，都可能踩入更深的地狱。
这栋小楼，它本身就是活的，是一个布满陷阱和耳目的幽冥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