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房的门虚掩着，缝隙里透出暖黄色的光，还有一股混合了草药清苦与安神香气的独特味道。
叶青在门外停了半步，抬手，指节在粗糙的木门上轻轻叩了两下。
“进来。”林婉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有些低哑，还带着鼻音。
推门进去，药房里比平日更整洁，却也显得更空荡。各种药材分门别类地存放在木柜的格子里，贴着标签。中间的长条桌上，摆着几个捣药的石臼和铜碾，擦得锃亮。角落的炭炉上坐着一个小陶罐，正咕嘟咕嘟地熬着什么，散发出略带甜味的药气。
林婉背对着门，站在靠里的一个木架前，手里拿着一块软布，正细细擦拭着几个存放珍贵药材的玉盒。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要将所有的注意力都倾注在这简单的重复劳动中。
听到脚步声靠近，她也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问：“是叶青吗？”
“是我，林师姐。”叶青走到她身侧不远处站定。
林婉这才停下动作，转过身来。她的眼睛果然还是红肿的，眼下一片青黑，脸色也比平时苍白，但神情已经努力维持着平日的温和。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还没休息？今天……辛苦你了。”
“林师姐也辛苦了。”叶青的目光扫过她手中玉盒，“在整理药材？”
“嗯。”林婉将玉盒小心放回架上，“心里静不下来，找点事做。”她顿了顿，看向叶青，“你来找我，是有事吧？是受伤了需要处理，还是……”
“我想兑换一些淬体材料。”叶青直接道，“用这次任务的贡献点。”
林婉有些意外，但很快点点头：“好。你需要什么？药房这边常规的‘淬骨草’、‘锻筋藤’还有存货，品质尚可。‘地脉石乳’上次补给送来一小瓶，不过那是战略储备，需要王队长批准才能动用。”
叶青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册子——那是她早就列好的清单，上面详细记录了第二次淬体所需的材料和替代方案。
“淬骨草和锻筋藤各要三份，年份越久越好。”她将册子递给林婉，“另外，需要‘寒铁砂’二两，‘冰心草’一株，最好是五年份以上的。‘雷击木灰’……药房有吗？”
林婉接过册子，借着灯光细看，眉头渐渐蹙起：“淬骨草和锻筋藤没问题。寒铁砂……我记得库房还有李铭上次炼器剩下的一些边角料，研磨成砂应该够。冰心草也有，前年收的一批里还剩两株，年份够。”她抬起头，眼神带着疑惑和一丝担忧，“但是雷击木灰……这东西不常见，药房没有存货。你要的这些东西，尤其是寒铁砂和雷击木灰，性极寒、极烈，配合淬骨草和锻筋藤的霸道药性……叶青，你这是要做什么？这种配方的淬体，非常危险，一个控制不好，会损伤经络根本的。”
她的语气很认真，完全是出于一个医者和同僚的关切。
叶青迎着她的目光，平静回答：“我知道风险。但我需要尽快提升肉身强度。林师姐放心，我有分寸，也有相应的功法辅助。”
林婉看着她平静却不容动摇的眼神，知道劝说无用。她叹了口气，将册子折好：“好吧。雷击木灰，黄沙集的拍卖会或者一些专营稀奇材料的店铺偶尔会有流出，但价格不菲，且真假难辨。你若急需，或许可以去那里碰碰运气。”她转身走向存放药材的区域，“我先给你取能用的。”
她动作麻利地打开几个柜子，取出相应的药材，用油纸仔细包好，又从一个带锁的小玉匣里取出一株叶片呈澹蓝色、脉络晶莹如冰的草药，正是冰心草。最后，她走向药房后侧一个小隔间，那里存放着一些非草本的杂项材料。
不多时，她拿着一个沉甸甸的牛皮小袋出来，递给叶青：“这是李铭存的寒铁边角料，我大概磨了一下，不够细，你自己可能还需要再研磨。分量只多不少。”
“多谢林师姐。”叶青接过材料和牛皮袋，入手冰凉沉重。她从储物袋中取出自己的身份玉牌和这次任务刚下发的贡献点凭证，“麻烦师姐扣除相应的贡献点。”
林婉接过，走到桌边一个巴掌大小的青铜阵盘前，将叶青的玉牌和凭证放在特定凹槽，自己则操作阵盘，记录扣取。微光闪烁后，她将玉牌递回：“扣除了八十贡献点。主要是冰心草和寒铁砂占了大头。淬骨草和锻筋藤算是前哨站的福利，只算了基本成本。”
“足够了。”叶青收起玉牌和材料。八十贡献点不是小数目，几乎用掉了这次任务奖励的大半，但她觉得值得。
正事办完，气氛却并未轻松。林婉没有立刻去忙别的，而是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叶青，你们今天……看到李正他们的时候……”她的声音哽了一下，没再说下去，只是用力咬着嘴唇。
叶青沉默片刻，如实道：“他们走得很痛苦。那种力量，在剥夺生机的同时，似乎也在折磨神魂。”
林婉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她抬手捂住嘴，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眼圈又红了：“李正那小子……上个月还跟我说，等这次巡逻回来，想跟我学辨认‘七星兰’，说他老家后山好像有，想采了给他娘治旧疾……”她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滴在面前沾着药末的桌面上，洇开小小的深色痕迹。
叶青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站着。她没有劝慰，因为知道此刻言语无力。她只是从怀中取出一块干净的素布手帕，轻轻放在林婉手边的桌上。
林婉抓起手帕，用力擦了擦脸，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情绪。“对不起，我失态了。”她哑着嗓子说，将手帕攥在手里，“我只是……只是觉得，我们在这里，每天巡逻、采药、修工事、防备沙盗和星兽……到底是为了什么？像李正他们，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那种鬼地方，连个全尸都没能留下……”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迷茫和悲愤。
叶青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缓缓道：“为了活着的人，还能继续在这里采药、修工事、甚至谈论老家后山的七星兰。”
林婉怔住，抬头看她。
“洪荒的时候，我见过更多毫无意义的死亡。”叶青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叙述一件久远的事，“一场暴雨，一次兽潮，甚至只是一次寻常的争夺猎物……人就没了。那时候，活着就是全部的意义。”
她转过头，看向林婉：“在这里，有巡天司，有前哨站，有阵法，有同伴。李正他们巡逻，是为了让前哨站更早发现威胁，让像我们这样的人，能更安全地在这里做各自的事。他们的死，不会毫无意义。至少，我们现在知道了教团在做什么，在哪里做。接下来，就是让该付出代价的人，付出代价。”
她的语气并不激昂，甚至没什么起伏，但话语里有一种冰冷而坚定的力量，像是淬过火的铁。
林婉愣愣地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只是埋头做事的师妹。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深处，似乎藏着比戈壁夜色更深的漩涡。
“你说得对。”林婉慢慢挺直了背脊，将手里的帕子仔细叠好，却没有还给叶青，而是收进了自己的袖中，“我不能只是在这里哭。我是药房的执事，我得准备好更多更好的伤药、解毒剂、辟邪散……下次行动的时候，或许就能多救一个人，少一个李正。”
她的眼神重新变得清晰，虽然悲伤还在，但多了几分坚毅。
“这才对。”叶青微微点头。
林婉擦了擦眼角，振作精神，问道：“你还需要别的吗？关于淬体，我虽然不主修此道，但看过不少典籍。你那个配方太过刚勐，冰心草主要是护住心脉，但脏腑和经络的负担依然极大。我建议你，如果可以，最好能寻到一丝‘地脉灵乳’或是‘玉髓液’加入，能起到更好的滋润和保护效果，让药力更平稳地释放。当然，这两样东西比雷击木灰更难找。”
地脉灵乳……叶青心中一动。王莽队长之前提到过，前哨站有一小瓶战略储备的“地脉石乳”，看来是同源之物，只是品阶可能不同。
“我记下了，多谢师姐提点。”叶青道谢。
“还有，”林婉犹豫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你这次任务表现出众，又急着提升实力……是不是，也想参与后续对教团据点的清剿？”
叶青没有否认：“如果有机会。”
林婉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她咬了咬唇，从自己随身的荷包里，取出一个拇指大小的青玉瓶，塞到叶青手里：“这个你拿着。里面是三滴‘百花玉露’，不是多珍贵的东西，是我用几种安神宁心的花草自己萃的。淬体时若心绪浮动、气血逆冲，含一滴在舌下，能助你稳定心神。你……一定要小心。”
小小的玉瓶温润微凉。叶青能感觉到林婉真挚的关切。她没有推辞，郑重收下：“谢谢。”
离开药房时，夜已深。
前哨站里大部分灯火都已熄灭，只有巡逻队走过的脚步声和远处了望塔上不灭的光点。
叶青没有回营房，而是走向炼器房的方向。李铭通常睡得很晚。
果然，炼器房里还亮着光，风箱拉动和铁锤敲击的声响规律地传来。
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热浪混合着金属和炭火的气味扑面而来。李铭光着膀子，古铜色的皮肤上汗水涔涔，正抡着一柄大锤，反复锻打着一块烧红的铁胚。火星随着锤击四溅，映亮了他专注的脸。
看到叶青进来，他停下了动作，将铁胚夹回炉中保温，用搭在脖子上的汗巾擦了把脸：“叶师妹？这么晚了，有事？”
叶青将那个装着寒铁边角料的牛皮袋放在旁边的工具台上：“林师姐说，这些需要再研磨细些。李师兄可有更趁手的工具？”
李铭走过来，打开袋子，抓起一把暗沉色、棱角分明的小颗粒看了看：“寒铁砂？你要这东西干嘛？这东西硬度极高，性子又寒，一般只有炼制特定属性的法器或者布置某些阴寒阵法才用得到。”他狐疑地看向叶青，“还要研磨更细？细到什么程度？”
“越细越好，最好能如细沙。”叶青道，“我有用。”
李铭打量了她两眼，没有多问，点点头：“成。我这里有‘旋纹精钢碾’，加上‘沉水砂’辅助，研磨这东西正合适。不过需要点时间，至少两个时辰。你明早来取？”
“好，麻烦李师兄了。”叶青顿了顿，又道，“另外，想请教李师兄，若要寻找‘雷击木灰’，黄沙集哪里最有可能找到真品？”
“雷击木灰？”李铭摸着下巴上的胡茬，“这东西确实稀罕。必须是蕴含灵气的古木被天雷噼中后，取其核心未完全碳化、又饱含雷煞之气的部分烧化研灰。效用霸道，常用来炼制雷属性符箓或破邪法器，也偶有体修用来辅助淬炼某些特殊体质。”他想了想，“黄沙集里，真假掺卖是常事。你若真想买，不要去大店铺，他们货杂，容易以次充好。去找一个绰号‘沙狐’的老头，他在集市西头的‘杂货巷’有个不起眼的小摊，专卖各种稀奇古怪的边角料和残次品，人虽然滑头，但眼力毒，手里的东西来路杂，偶尔能碰到真家伙。不过价钱嘛，你得做好被宰的准备。”
“沙狐，杂货巷。”叶青记下，“多谢师兄。”
“小事。”李铭摆摆手，重新抓起锤子，“你急着要这些东西，是想淬体？听老李一句，量力而行。修行不是打铁，火候过了，东西就废了。”
“我明白，会小心的。”叶青再次道谢，离开了炼器房。
走在回营房的路上，夜风清冷。
材料已备大半，只缺最后的雷击木灰，以及……或许可以尝试申请的那份“地脉石乳”。
淬体的地点，她心中也有了初步选择——还是黑石盆地深处。那里金属性灵气浓郁，且足够隐蔽。
接下来，就是等待分部的指令，以及寻找机会前往黄沙集，补齐最后的材料。
丹田内，寂灭灵力缓缓流转，与西北远方那清晰的剑魄共鸣，形成一种奇异的节奏。
快了。
她在心里，对那片流沙下的黑暗，也对那挣扎的剑魄，无声说道。
等我准备好，就来接你。
夜空中，星河低垂，万籁俱寂。
唯有决心，在寂静中默默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