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言的回音，似乎还在群山与星空之间隐隐回荡。
但胸腔中那沸腾灼热的意念洪流一旦平息，取而代之的，是瞬间席卷全身每一个角落的、冰冷刺骨的现实——剧痛，与虚弱。
左臂的伤口处，那股来自古代残骸的诡异侵蚀之力，虽被药粉和残余灵力暂时压制，却并未根除，此刻正如同附骨之疽，散发着冰冷、麻木却又带着细微刺痒的痛楚，顺着经脉一丝丝向内渗透。每一次心跳，都像有一把小锤在敲击着那条手臂的骨头。
经脉里空空荡荡，之前强行催动“斩界”、几乎榨干一切的后果显现出来，灵力涓滴不剩，原本充盈流畅的经脉网络此刻干涸萎缩，内壁上布满了细微的、火辣辣的撕裂感，每一次呼吸牵扯，都带来针扎般的刺痛。
神魂更是疲惫欲死，像是被抽干了所有水分的海绵，沉重、滞涩，思考都变得异常缓慢。眼前阵阵发黑，耳中的嗡鸣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夹杂进了自己沉重如风箱的喘息声和血液冲刷太阳穴的砰砰声。
山风吹过，带着夜露的寒意，穿透她染血破损、难以蔽体的单薄衣衫，让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冷颤，牙齿轻轻磕碰了一下。
冷，痛，乏，晕。
种种感觉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刚刚立誓时那巍然如山的意志淹没。
叶天命猛地咬了一下舌尖，腥甜的味道和尖锐的痛楚让她混乱的思绪瞬间清晰了一丝。
不能……倒在这里。
她对自己说，声音在脑海里微弱却坚定。
坠星谷虽然暂时平静，但那残骸太过诡异，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再有变故。此地灵气混乱，充斥着未知的危险，绝非久留之地。
必须离开。必须找到一个相对安全、可以容身疗伤的地方。
她用尽全力，将几乎要软倒的身体重量，更多地压在右手紧握的剑柄上。剑身插入焦土，提供了些许支撑。她低着头，大口喘息了几次，强迫自己适应这具濒临极限的身躯。
然后，她开始移动。
左脚向前迈出一步，踩在松软的灰烬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仅仅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牵动了全身的伤势，尤其是左臂和空乏的经脉，剧痛让她眼前又是一黑，身形晃了晃，险些栽倒。
她停住，稳住呼吸，等待那一波眩晕过去。
然后，再迈出右脚。
一步，一步，又一步。
她不再看向星空，不再回想誓言，只是将全部的心神，都凝聚在“移动”这个最简单、也最艰难的目标上。目光低垂，只看着前方数尺的地面，避开那些明显的碎石和坑洼。
离开谷口，走入相对正常的山林。月光被茂密的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林间光线昏暗，脚下的路更加难行。藤蔓绊脚，树根虬结，湿滑的苔藓……每一样都可能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走得极慢，每一步都踏得极其小心，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汗水混合着血水，从额头、鬓角不断滑落，流进眼睛里，带来辛辣的刺痛。她只能不时抬手，用相对完好的右手手背胡乱抹一下，视线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更久。时间感已经模糊。她只记得自己摔倒过三次。第一次被一根横生的粗壮树根绊倒，整个人扑倒在地，左臂伤口狠狠撞在地上，疼得她蜷缩起来，半晌没能动弹。第二次是踩到了一片湿滑的岩石，整个人向后滑倒，后脑磕在树干上，嗡鸣声更加剧烈。第三次纯粹是因为脱力，双腿一软，便跪倒在地，只能靠着树干喘息。
每一次摔倒，她都以为自己可能爬不起来了。那无边的疲惫和疼痛像黑色的潮水，想要将她拖入永恒的沉睡。
但每一次，在意识即将沉沦的边缘，心底深处，那刚刚烙印下的、滚烫的誓言便会骤然亮起——
“兄长叶玄之魂……吾亦必寻！”
“纵使身化劫灰……此心此念，永不更移！”
誓言的字句，如同烧红的铁，烫在她的灵魂上，带来尖锐的痛楚，却也带来了不可思议的力量。就像在黑暗深渊中垂下的一根蛛丝，纤细却坚韧，让她死死抓住，一点一点，将自己从崩溃的边缘拉回来。
她用手臂，用膝盖，用剑，用牙齿咬住坚韧的藤蔓……用尽一切能用的方式，重新站起来，继续向前挪动。
寻找安全之所的意念，成了支撑她的唯一本能。
终于，在天色将明未明、最黑暗也最寒冷的时候，她嗅到了一丝微弱却清新的水汽，听到了极其隐约的、潺潺的流水声。
精神微微一振。有水的地方，通常意味着生机，也可能意味着更隐蔽的栖身之所。
她循着水声和湿气，艰难地拨开一片格外茂密的荆棘丛。荆棘的尖刺划破了她的手背和脸颊，留下细小的血痕，但她毫不在意。
荆棘丛后，地势陡然下陷，形成了一处被几块巨大山岩半包围的凹陷地带。岩壁底部，果然有一道极细的山泉从石缝中渗出，在下方汇聚成一个不过脸盆大小、却十分清澈的水洼。水洼边，散落着一些光滑的卵石。
最让人惊喜的是，在水洼斜上方，一块突出的巨岩下方，有一个黑黢黢的洞口。洞口不大，仅容一人弯腰进入，但位置极好，被垂落的藤蔓和上方岩石遮挡，十分隐蔽。洞口附近干燥，没有野兽粪便或巢穴的痕迹，空气流通也正常，没有沉闷的霉味。
这里……可以。
叶天命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立刻瘫软下去。她强行撑住，用最后的力气，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确认没有大型野兽活动的踪迹，洞口内也没有异常的气息或声音。
她这才挪到水洼边，先是小心翼翼地将皮囊灌满清水，然后自己也迫不及待地俯身，将脸埋进清凉的泉水中，贪婪地喝了几大口。冰冷甘冽的泉水滑过干渴灼热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
补充了水分，她恢复了一丝力气，这才看向左臂的伤口。借着渐亮的天光，可以看到伤口周围的灰败色泽比之前扩大了一点点，边缘的皮肉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半透明的僵硬感。
必须立刻处理。
她支撑着来到洞口，先用剑小心地拨开垂落的藤蔓，警惕地向内张望。洞内不深，约莫两丈见方，地面是干燥的沙土，角落有些碎石，但整体还算平整。洞顶有细微的裂缝，隐约有光线透入，不至于完全黑暗。
暂时安全。
她弯腰钻进洞内，将背后的包裹和长剑放下。包裹里的干粮早已在坠星谷消耗殆尽，只剩下那个装有零星物品的小皮囊和装水的皮囊。伤药也用完了。
她靠着冰冷的洞壁坐下，喘息了片刻。然后，开始处理最紧急的事情——生火。
洞内角落有少许枯枝落叶，可能是被风吹进来的。她收集起来，堆在洞中央。然后，她取下腰间那柄作为备用、几乎从未用过的、材质普通的精钢短匕——这是她在上一个世界某个铁匠铺换来的。
没有火镰，没有燧石。她只能采用最原始的方法——钻木取火。
她找了一截相对干燥坚硬的短木作为钻板，用匕首尖在上面刻出一个浅凹坑。又寻了一根笔直光滑的细树枝作为钻杆。然后，她坐定，将钻板用脚踩住固定，双手合拢，开始快速搓动钻杆。
这是个极其耗费体力和技巧的活计，尤其对她现在这具重伤乏力的身体而言。钻杆在掌心中摩擦，很快掌心就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她咬着牙，不顾左臂伤口的牵痛和全身的疲惫，只是不停地、越来越快地搓动。
汗水大颗大颗地滴落，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滴在干燥的钻板上。她的手臂开始发抖，眼前又开始发黑。
不能停……火……需要火……
温暖的，光明的，能驱散寒冷和恐惧的……火。
不知搓动了多久，就在她几乎要再次脱力的时候，钻板凹坑处，终于冒出了一缕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青烟。
她精神一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更加疯狂地搓动！
青烟渐浓，一点点暗红色的火星，终于在那摩擦产生的木屑粉末中闪现！
她立刻停下，小心地、如同捧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将那些带着火星的木屑粉末，轻轻倾倒在一旁早已准备好的、最干燥蓬松的枯草绒絮上。然后，她俯下身，凑近那团绒絮，极其轻柔、却又极其稳定地，吹气。
气息微弱，却带着不容失败的执拗。
一下，两下，三下……
暗红色的火星在绒絮中明灭，蔓延。
终于——
一缕小小的、橘黄色的火苗，颤巍巍地，从绒絮中心升腾而起！
火，生起来了！
叶天命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如同虚脱般向后靠去，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岩壁，才能勉强不倒下。
她看着那簇在黑暗中跳跃的、微弱却顽强的火苗，看着它逐渐引燃枯枝，发出噼啪的轻响，橘黄的光芒渐渐照亮了这个小小的、阴暗的洞穴。
温暖，随着火光扩散开来，驱散了深入骨髓的寒意。
她靠着岩壁，歇息了许久，才重新攒起一点力气。她挪到火堆旁，将皮囊里的水倒了一些到一个还算干净的石凹里，架在火堆旁加热。
等待水热的间隙，她检查了一下左臂的伤口，又看了看自己身上其他细小的擦伤和划痕。没有现成的伤药了。
她目光扫过洞口，看到垂落的藤蔓中，有几株叶片肥厚、边缘有锯齿的常见杂草。她认得其中一种有微弱的止血消肿效果。她挪过去，费力地扯下几片最嫩的叶子，放在石头上，用匕首柄碾磨成粗糙的草泥。
水热了，她用撕下的、相对干净的里衣布条，蘸着热水，一点点清洗左臂的伤口。热水触及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眉头紧蹙，手臂微微颤抖，却始终没有停下。
清洗掉血污和之前残留的药粉，露出了伤口真实的样子——皮肉翻卷，深可见骨，边缘呈现不祥的灰白色，如同被冻结后又略微解冻的腐肉，散发着微弱的、冰冷的异样气息。
她将碾磨好的草泥敷上去。草泥的药性很弱，对那诡异的侵蚀之力几乎无效，只能勉强起到一点收敛止血、防止普通感染的作用。敷药的过程同样痛苦，她紧咬着下唇，直到嘴里再次尝到腥甜。
处理完最严重的伤口，她又简单清理了脸上和手上的其他细小伤口，同样敷上草泥。
做完这一切，她几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她挪到火堆旁，找了一个相对舒适的位置，蜷缩下来。
洞外，天色渐亮，晨光从洞顶的缝隙和洞口藤蔓的间隙透入，与篝火的光芒交织在一起。
身上各处传来的疼痛依旧清晰，左臂的冰冷麻木感如影随形，空乏的经脉和疲惫的神魂叫嚣着需要休养。
但至少，她有了一个暂时安全的容身之所，有了火，有了水，处理了伤口。
她蜷缩在篝火旁，感受着那微弱的暖意包裹着自己冰冷的身体和疼痛的四肢，眼睛望着跳跃的火苗。
火光在她漆黑的瞳仁里跃动，映照出深处那一点无论如何伤痛、疲惫、孤独，都无法磨灭的星火——
那是她的誓言，她的道心，她穿越万界也要寻回的唯一目标。
哥哥，我还活着。
我会找到你。
一定。
带着这个念头，无边的疲惫终于彻底淹没了她。她闭上眼睛，意识沉入黑暗，唯有篝火噼啪，山泉潺潺，陪伴着这具重伤残躯，度过劫后余生的第一个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