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余时光,在江宁城内外暗流涌动、人心浮沉中悄然而过。沈倾凰如同蛰伏的蚕,将自己牢牢缚于新营帐这方寸之间,心无旁骛,只专注于两件事:疗伤,与炼心。
汤药苦口,内息运转,新月令牌的温热如同不灭的薪火,日复一日,灼烫着、修补着、滋养着她残破的经脉丹田。痛楚如影随形,如附骨之疽,啃噬着每一寸血肉,锤炼着每一缕神魂。她面色依旧苍白,身形也未见丰腴,但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深处,却渐渐有锐光凝聚,如冰封的湖面下,有暗流奔涌。那丝微弱却日渐坚韧的内力,在干涸的河床中重新汇聚,流淌,虽未成江海,却已非昨日之孱弱涓流。
谢惊澜再未踏入此帐半步,但她的饮食、汤药、用度,乃至偶尔送入的、看似随意实则隐含深意的书卷杂记,皆未短过分毫。石头隔三差五带来外间的消息,拼凑出江宁城内的波谲云诡:
高无庸似因清虚“重病”而气焰稍敛,但暗中小动作不断,四处串联,拉拢不得志的官吏,散播流言,试图在谢惊澜看似固若金汤的铁壁上撬开一丝缝隙。清虚则彻底龟缩,其所在院落被谢惊澜以“静养”之名,实则严密监控,水泼不进。
江北漠北大军异动频频,斥候回报,对岸营寨日夜喧嚣,打造器械之声隐约可闻,大战阴云,一日浓过一日。城内,谢惊澜以铁腕整肃,接连处置了几名与高无庸过从甚密、或玩忽职守的官员,手段凌厉,震慑宵小。同时,开仓平抑粮价,赈济因战火流离的百姓,恩威并施,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稳。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是愈发汹涌的暗流。京城催逼谢惊澜回京的旨意,已到了第五道,措辞一次比一次严厉,一次比一次不容置喙。太后的耐心,似乎快要耗尽了。
这一日,秋意已深,寒雨淅沥。石头冒雨前来,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惶。
“小姐,”他声音压得极低,嘴唇微微颤抖,“出大事了!”
沈倾凰正对着一卷泛黄的前朝星象图谱出神,闻声抬头,心中蓦地一沉:“何事?”
“京城……京城来了密使!持太后金批令箭,已入江宁城!”石头喘了口气,眼中俱是惊骇,“他们……他们不是来宣旨的,是来……是来捉拿钦犯的!”
“钦犯?”沈倾凰蹙眉,“何人?”
石头看着她,喉结滚动,一字一顿,如同从牙缝中挤出:“罪名是……勾结漠北,通敌叛国!而钦犯……是、是已故的镇北公,沈大将军!”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中炸开!沈倾凰眼前一黑,身形猛地一晃,扶住桌案才勉强站稳。勾结漠北?通敌叛国?父亲?!这怎么可能?!父亲一生忠烈,血洒疆场,马革裹尸,怎会背负如此污名?!
“荒唐!”她声音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证据呢?!何人构陷?!”
“是……是睿王余党,联合几名北境逃回的溃兵,联名上告!称……称沈大将军与漠北早有勾结,故意放水,致使镇北关失守,他……他是畏罪自戕!”石头双目赤红,显然是怒极,“他们还……还拿出了所谓的‘密信’和‘信物’!密使已当众出示,如今……如今已传遍江宁!”
构陷!赤裸裸的构陷!人死不得安宁,还要泼上这滔天的污水!这是要将他沈家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更要借由此事,将屠刀挥向与沈家关联的一切!
沈倾凰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鲜血渗出,她却浑然不觉。冰冷的怒焰在胸中燃烧,几乎要将她的理智吞噬。是睿王余孽?是朝中政敌?还是……月魂教在幕后推动,要将她这“星陨之女”逼入绝境?
“王爷……王爷如何应对?”她强迫自己冷静,声音却依旧带着冰碴。
“王爷将密使‘请’入了行辕,目前正在对峙。但……但密使手持金批令箭,代表太后懿旨,态度极为强硬,要求即刻锁拿沈家满门,押解回京!还说……还说小姐您……”石头欲言又止。
“说我什么?”沈倾凰抬眸,眼中寒光凛冽。
“说小姐您身为沈家余孽,藏匿军中,恐有同谋之嫌,要一并缉拿审问!”石头咬牙道。
果然!矛头最终指向了她!污蔑父亲是假,将她这“星陨之女”逼出、甚至名正言顺地控制或除掉,才是真!一石二鸟,好毒辣的计策!
帐外雨声渐急,敲打在牛皮帐上,噼啪作响,如同战鼓擂在心头。沈倾凰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帐外迷蒙的雨幕。父亲一生清名,岂容玷污?沈家满门忠烈,岂能蒙冤?而她,更不可能坐以待毙,沦为砧板鱼肉!
“石头,”她转过身,脸上已不见丝毫慌乱,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绝,“让我们的人,全部蛰伏,切断一切不必要的联系。你,立刻离开江宁,南下,去找冯七当年留下的那条暗线,蛰伏待命。”
“小姐!您呢?!”石头急道。
“我?”沈倾凰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中却燃烧着熊熊火焰,“自然是,去会一会那位京城来的……‘钦差’!”
“不可!”石头骇然,“密使有备而来,定然布下天罗地网!您此时现身,无异自投罗网!”
“躲在暗处,就能逃得掉吗?”沈倾凰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们既已亮剑,我便接招。父亲蒙冤,为人子女,岂能龟缩不出?更何况,”她顿了顿,眸中锐光如电,“他们想逼我出来,我偏要堂堂正正地走出去!看看这江宁城,究竟是太后的一纸懿旨大,还是……谢惊澜的刀剑利!”
她并非盲目冲动。谢惊澜将她安置于此,严密保护,月余来虽未露面,但种种安排,已表明态度。此刻父亲蒙冤,她若继续藏匿,反而落人口实,坐实“心虚”之名,更将谢惊澜置于不义之地。唯有挺身而出,直面污蔑,方有一线辩白之机!而谢惊澜……他会如何抉择?是迫于压力交出她?还是……
这是一场豪赌。赌谢惊澜的底线,赌他对沈家的态度,赌他是否愿意、是否有能力,与太后乃至整个朝堂的污名化势力,正面抗衡!
“小姐……”石头还欲再劝。
“不必多言,按我说的做。”沈倾凰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立刻去办。记住,若我出事,你们便是沈家最后的火种,活下去,才有将来!”
石头虎目含泪,重重磕了一个头,不再多言,转身没入雨幕之中。
帐内重归寂静,只有雨打帐篷的声响。沈倾凰缓缓走回案前,拿起那面冰凉的新月令牌,紧紧握在手心。令牌传来稳定的温热,仿佛在给予她无声的力量。
父亲,女儿不孝,未能守住沈家荣耀,反令您身后蒙尘。但请您在天之灵看着,女儿纵然拼却性命,也定要为您,为沈家,讨回一个公道!涤清这泼天的污水!
她换上一身素白的衣裙,未施粉黛,只用一根木簪将长发简单绾起。镜中人,脸色苍白,眉眼间却凝聚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决绝之气。
推开帐门,寒风裹着冷雨扑面而来。她深吸一口带着湿意的冰冷空气,挺直脊背,一步步,向着雨幕深处,那座此刻必然已是风暴中心的行辕走去。
每一步,都踏在泥泞与荆棘之上。每一步,都可能迈向万丈深渊。
但,她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