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姚确实对润玉和凤罂投入了超乎寻常的“关注”。她没有自己的子嗣,无论是为了稳固后位,还是内心深处一丝难以言说的、对掌控两个天赋异禀孩童命运的满足感,她都力求将表面功夫做得滴水不漏。
两人的饮食起居皆按天界皇子与鸟族少主的最高规格置办,仙果灵泉、锦衣华服,无一不精。教导他们的仙官亦是精挑细选,文治武功、六艺韬略,课程排得满满当当。荼姚时常亲自考较他们的功课,若有所成,便不吝夸赞,若稍有差池,那看似温和的目光便会透出几分冷意,令人不寒而栗。
凤罂与润玉被安排在了紫方云宫同一处僻静却精致的殿苑居住,比邻而居,方便“互相照应”,也方便荼姚集中掌控。
起初,润玉依旧带着那份小心翼翼的拘谨。他记忆全失,如同惊弓之鸟,对周遭的一切都抱有本能的不安。即便是面对同样被“母神”抚养的凤罂,他也习惯性地保持着距离,言行举止恪守着被教导的礼仪,不敢有半分逾越。
凤罂则将那份冷静自持贯彻到底。他完成荼姚交代的一切,学业出众,礼仪完美。在公开场合,他对润玉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尊重,是合格的“表弟”,也是泾渭分明的“殿下”。
然而,当回到他们共同居住的殿苑,屏退了仙侍,那层无形的隔膜便开始悄然消融。
凤罂年龄虽比润玉小上近两百岁(化形模样也更显稚嫩),但心智成熟,加之任务在身,自然而然地承担起了“关照者”的角色。他会注意到润玉在听仙官讲述水系法术时,眼中一闪而过的茫然与本能亲近(那是被浮梦丹压抑的血脉共鸣);他会发现润玉在无人时,会下意识地抚摸自己光滑的腕部或额角,仿佛那里曾有过什么;他会在润玉于夜深人静被模糊噩梦惊扰时,默不作声地递上一杯安神的清露。
这些举动细微而自然,从不过问,也从不点破。
润玉从最初的受宠若惊,渐渐变得习惯,再到后来,会在只有两人的时候,主动流露出些许真实的情绪。他发现,这位容貌昳丽、看似冷淡的表弟,有着与外表不符的沉稳和细心。在他身边,那种如履薄冰的紧张感会奇异地缓解些许。
转折发生在一个午后。两人在苑中练习控物术,润玉因心神不宁,操控的玉简不慎脱手,直直朝凤罂飞去。凤罂反应极快,侧身避开,指尖灵光一闪,那玉简便稳稳停在了半空。
润玉吓了一跳,脸色微白,连忙上前:“凤罂,你没事吧?我……”
他以为会看到对方不悦或疏离的眼神。毕竟,“母神”最不喜行差踏错。
然而,凤罂只是抬手将玉简招至手中,递还给他,墨黑的眸子平静无波:“无妨。殿下心神不属,可是昨夜未曾安眠?”
他的语气平淡,却并无责怪,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
润玉怔了怔,看着对方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眸,心底的防备忽然就松动了一角。他低下头,声音微不可闻:“……做了个梦,记不清,只是觉得……很冷。”
凤罂沉默片刻,走到苑中的石桌旁,倒了杯温热的灵茶推过去:“喝点热的。”
很简单的举动,却让润玉眼眶微微发热。在这冰冷的天宫,这是第一次,有人在他感到“冷”的时候,递给他一杯热茶,而非追问缘由或责备他不够坚强。
他接过茶杯,暖意顺着指尖蔓延。
从那天起,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悄然改变。在只有彼此的空间里,他们开始卸下伪装。
润玉会发现,凤罂并非真的如外表那般对万事漠不关心,他只是将所有的情绪都内敛于心。当润玉因为一个法术难题百思不得其解时,凤罂会在一旁看似随意地翻着书卷,却能精准地点出关键所在,言辞简洁,却总能令润玉茅塞顿开。而当润玉终于成功施展出复杂的术法,眼中绽放出难得的光彩时,凤罂唇角那抹几不可见的弧度,也会比平时柔和些许。
凤罂也渐渐看到了润玉更多真实的模样。褪去温顺乖巧的表象,润玉骨子里有着属于龙族的骄傲与聪慧,也有着因缺失记忆和安全感而带来的敏感与脆弱。他会因为仙官一句无心的夸奖而暗自开心许久,也会因为荼姚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而惴惴不安。
一次,两人在书房默写古籍,润玉不小心碰翻了墨盘,乌黑的墨汁溅了他一身,也染脏了凤罂雪白的袖口。润玉顿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想擦拭,却越弄越糟。
凤罂看着自己脏了的衣袖,又看看一脸懊恼无措的润玉,忽然伸手,指尖沾了点未干的墨汁,极快地在润玉鼻尖点了一下。
润玉愣住了,摸了下鼻子,看到指尖的墨色,再抬头看凤罂。只见那双平日里沉静如渊的凤眸里,竟漾开了一丝极淡的笑意,如同冰湖解冻,暖阳初融。
“殿下,现在我们都一样了。”凤罂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几不可闻的调侃。
润玉看着他那难得生动的表情,心头一松,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方才的慌张一扫而空。他索性也蘸了墨,作势要反击。两个平日里老成持重的“天之骄子”,竟在书房里如同寻常孩童般,围着书案嬉闹起来,直到听到外面仙侍的脚步声才迅速分开,各自整理衣袍,恢复成一副端庄模样,只是彼此对视时,眼中还残留着未散的笑意和暖意。
只有在对方面前,他们才不必是那个完美无缺的鸟族少主,或那个战战兢兢的夜神殿下。他们是凤罂和润玉,是两个在冰冷天宫中相互取暖、彼此唯一可以放下伪装的同伴。
这份在暗室中悄然滋生的融洽与信任,如同微弱却坚韧的星火,在这片被权力与算计笼罩的九重天上,默默燃烧着,成为支撑他们走过漫长孤寂岁月的最初暖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