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尚角离宫后,角宫与徵宫之间的往来愈发频繁,界限也逐渐消融。田诩罂如同一位沉稳的引路人,每日携宫远徵往返于两宫之间,而宫朗角也自然而然地融入到这个以田诩罂为核心的小圈子里。
宫朗角天性中带着属于他年纪的活泼,经历劫难后,这份性情中更添了一份对温暖的珍视。他牢记母亲要友爱兄弟的教诲,对同样失去父亲的宫远徵,总怀着一份想要亲近的善意。他会小心翼翼地分出一半自己最喜欢的点心,或是献宝似的捧出兄长新赠的木制小马驹,递到宫远徵面前。
宫远徵的回应多数时候是淡漠的。他会抬起漆黑的眼眸瞥上一眼,有时会默默接过点心,有时则对玩具毫无兴趣,很快又低下头去,继续专注于袖中的玉蚕蛊或是几株风干的药草。他不拒绝,却也谈不上接纳,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将宫朗角的热情轻轻隔开。
然而,每当田诩罂那抹墨蓝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伴随着清冷的银饰声响,宫远徵那张总是缺乏表情的小脸便会瞬间生动起来。他会立刻抬头,目光紧紧追随,甚至主动将正在研读的书册或把玩的蛊虫递过去。虽然依旧言语不多,但那双眼眸中闪烁的依赖与微光,是面对宫朗角时从未有过的神采。
宫朗角起初有些不解,甚至隐隐有些羡慕,但孩童的心性单纯。他渐渐发觉,只要罂哥哥在场,远徵弟弟便会好说话许多。于是,他学会了在田诩罂在场时,才更热情地邀请宫远徵一同玩耍或分享。果然,宫远徵的回应会多一些,偶尔甚至会在田诩罂的引导下,参与到简单的互动中。
泠夫人将这一切细致的变化看在眼中,心中既怜惜又宽慰。她越发用心地准备孩子们的膳食点心,常常备下双份乃至三份相同的餐食,由田诩罂带着两个孩子一同享用。餐桌上,宫朗角总会叽叽喳喳地分享练武的趣事或新识的字句,宫远徵则依旧安静,但会认真吃完自己那份。偶尔,在宫朗角说到特别逗趣处,宫远徵的嘴角会几不可察地微微上扬,虽转瞬即逝,却已是难得的松动。
日久天长,再坚硬的冰层也会出现细微的裂痕。或许是宫朗角持之以恒、不带杂质的善意悄然浸润,又或许是在田诩罂营造的安稳氛围里,宫远徵封闭的心防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他开始给予宫朗角一些微弱的回应。宫朗角再次递来点心时,他会低声道一句几乎听不清的“谢谢”;宫朗角因武艺生疏而气馁时,他会默默推过去一杯清水;甚至有一次,当宫朗角对一只药材蛊虫流露出既好奇又畏惧的神情时,宫远徵竟破天荒地开口,用干涩的奶音说了句:“它不伤人。”
这简单的四个字,让宫朗角欢喜了整日,围着田诩罂反复念叨:“罂哥哥,远徵弟弟同我说话了!”
田诩罂看着宫朗角雀跃的小脸,再看向身旁虽依旧神情淡然、周身气息却柔和几分的宫远徵,心中那份沉重的责任,悄然渗入了一丝名为“家”的暖意。他逐渐习惯了身边环绕着这两个性情迥异的孩子,一个清冷如孤月,一个温暖似晨曦。
课业繁忙时,若在角宫商议事务至夜深,或在徵宫辨识草药入了迷,田诩罂便索性带着两个孩子就地歇下。泠夫人早已细心备好三间相邻的厢房,无论在哪边,都布置得舒适妥当。两个孩子也习惯了这般随遇而安,有田诩罂在的地方,便是心安之处。
这夜,他们宿在徵宫。午夜时分,惨白的闪电骤然划破夜空,紧随而至的惊雷滚滚,如同巨兽咆哮,暴雨倾盆而下,猛烈敲击着窗棂,狂风呼啸,似欲撕裂静谧。
田诩罂素来浅眠,雷声初起便已清醒。他首先想到的是宫远徵。那孩子内心敏感,虽表面沉寂,最易被此类巨响惊扰。他即刻起身掌灯,悄无声息地来到隔壁。
推开房门,借着微弱光线,只见宫远徵果然醒了,正拥被坐在床榻上,小小的身影在电光闪烁中显得格外单薄。但他并未惊慌,只是睁着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静静望向窗外肆虐的风雨。听到门响,他转过头,见是田诩罂,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安心,随即又垂下眼帘。
田诩罂走至床边,伸手轻触他的额际,体温如常。“怕么?”他低声问。
宫远徵摇了摇头,小手却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
田诩罂未再多言,只是默默在床边坐下相陪。约莫一炷香后,雷声渐远,只剩滂沱雨声。宫远徵的呼吸重归均匀绵长,似又沉入梦乡。田诩罂替他掖好被角,正欲起身,却隐约听见另一侧宫朗角房内传来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气声。
田诩罂眉头微蹙,轻轻掩上宫远徵的房门,转向隔壁。
推门而入,借着廊下微光,只见床榻上鼓起一个大大的被子包,正微微颤动着。被中传来闷闷的、带着颤音的自语:“不怕……朗角是大孩子了……雷声不可怕……哥哥说过,要勇敢……”
田诩罂的心像是被细微的刺扎了一下。宫朗角不似宫远徵般将情绪深埋,他的恐惧直接而鲜明,却仍记得兄长的教诲,努力佯装勇敢,这笨拙的坚强更令人心生怜惜。
他放轻脚步近前,低声唤道:“朗角。”
被子包猛然一僵,颤动更甚,里面的嘟囔声戛然而止,似是屏住了呼吸。
田诩罂在床边坐下,伸手隔着锦被,轻柔地拍抚那团小鼓包。“雷声已歇,无事了。”
被中静默片刻,一个小脑袋才怯怯地、慢慢从被沿探出,发丝凌乱,小脸憋得通红,眼眶湿润,还挂着泪痕。见到田诩罂,他嘴一瘪,带着哭腔细声道:“罂哥哥……我、我没怕……就是有点儿冷……”
田诩罂心下一软,未有点破这稚拙的托词。他俯身,连人带被将那一小团抱起,安置在自己膝上,如安抚受惊的幼兽般,轻缓拍着他的背脊。“嗯,罂哥哥知道朗角勇敢。但再勇敢的孩子,也会觉得冷,也需要人陪伴。”
宫朗角起初身体微僵,但在田诩罂沉稳的心跳与规律的轻拍下,渐渐松弛下来。他将小脸埋进那带着清冷药草与银饰气息的怀抱,小手紧紧抓住田诩罂的衣襟,闷闷地应了一声。
田诩罂便这样抱着他,静听窗外雨声渐沥,直至怀中小人儿的呼吸变得平稳深长,紧抓衣襟的小手也缓缓松开,彻底沉入安眠。
他又静坐片刻,方小心翼翼地将宫朗角放回榻上,仔细盖好锦被。指尖拂过孩子犹带湿意的眼角,田诩罂的目光在昏暗中愈发深邃。
守护,不仅是抵御明枪暗箭,亦是在这般风雨之夜,给予一个努力假装勇敢的孩子,一个能够安心沉睡的怀抱。
他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间,廊外雨势已转为温柔的淅沥。徵宫的夜晚,因着这两个需要他倾心守护的小生命,不再冰冷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