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诺康尼,流梦礁深处。
霓虹光晕穿透污浊的空气,在巷道的积水面反射出倒影。
三名身披灰褐色粗麻斗篷的人影贴着墙壁移动,他们的步伐快而轻,斗篷兜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就是这里。”
走在最前面的男人低声道,声音沙哑。
他们停在了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
门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道深深的划痕,形状像是一道向下坠落的流星——救世神教的暗记。
领头的男人叫埃里亚斯,四十七岁,眼角刻着与年龄不符的皱纹。
他伸手在门上敲了三下,停顿,再敲两下。
门开了一条缝,一只浑浊的眼睛向外窥视。
“苦痛指引道路。”
埃里亚斯低声道。
“救赎来自牺牲。”
门内回应。
门开了。
房间很小,不超过十平方。
墙壁上渗着水渍,空气里弥漫着霉味和廉价熏香的气味。
房间里已经聚集了九个人,加上新来的三个,总共十二人。
他们围坐在几块破烂的垫子上,中间摆着一盏昏暗的油灯。
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都穿着同样的灰褐色斗篷。
这是救世神教最底层信徒的标准装束——粗糙,不起眼,象征着褪去华彩,拥抱苦痛”的教义。
埃里亚斯拉下兜帽,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
他环视众人,微微点头。
“开始吧。”
众人低头,双手交叠放在胸前。
这是救世神教的祈祷手势,象征着“承受重担”。
一个年轻女人率先开口,声音颤抖:“我昨夜梦见老祖……卡里俄斯大人。祂站在一片燃烧的星空下,背后是……是无数破碎的世界。祂在哭,血泪从眼中流下,滴落之处……万物复苏,却又瞬间枯萎。”
“这是启示。”
埃里亚斯平静地说。
“老祖的每一次拯救,都伴随着等量的失去。祂的苦痛,是宇宙平衡的代价。”
“可是……”
一个少年犹豫着开口。
“神学课上,帕特里亚主教说,老祖已经消失了。祂承受了太多,最终选择自我放逐,将【有痛拯救】的法则留在世间……”
“那不是消失。”
角落里一个苍老的声音打断他。
说话的是个独眼老人,脸上有道狰狞的伤疤。
“那是升华。老祖将自身化为法则,所以我们的每一次祈祷,每一次牺牲,都是在延续祂的意志。”
房间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油灯火焰的噼啪声。
救世神教的信仰核心简单而残酷。
拯救必须付出代价。
没有无缘无故的救赎,每一次获救,都意味着在别处有等量的苦难发生。
信徒们将这条法则称为【有痛平衡律】。
更隐秘的教义则只在神职人员之间口耳相传。
当一个人的拯救需求过于庞大时,可以“分摊”代价。
通过仪式,将苦难转移到他人身上。
这被称为“替罪羊原理”,是救世神教最黑暗的秘密,也是它能在全宇宙追杀中存活至今的依仗。
教会的结构严格分层。
最底层是“羔羊”,像在座这些人,负责日常祈祷、收集情报、执行最简单的任务。
他们的所知仅限于公开教义。
往上是“牧者”,管理地方教会,掌握基础仪式知识。
再往上是“神父”和“主教”,他们知晓替罪羊原理,有权决定谁该承受分摊的苦难。
这些人通过对救世命途的理解能令他们将纯粹的命途能量转为一种名为“痛觉灵能”的救世神教独有的能力。
而这是通过苦修和自我折磨获得的力量。
最高层是“大主教团”,据说只有七人,分散在不同星系。
他们掌握着教会最深的秘密,包括如何与已经化为法则的卡里俄斯残存意志沟通,以及如何精确操纵【有痛平衡律】。
埃里亚斯只是个牧者,管理着匹诺康尼这颗星球上仅存的三个秘密聚会点之一。
他能主持简单的祈祷仪式,知晓一些基础的痛觉灵能修炼法,但无权接触替罪羊仪式。
“外面情况怎么样?”
独眼老人问。
埃里亚斯脸色沉了沉:“家系治安官加强了巡查。梦境酒店、黄金的时刻、甚至这里……流梦礁的每个入口都有猎犬家系的人把守。他们装备了新的忆质探测器,能识别我们的祈祷。”
“又有人被抓了?”
年轻女人紧张地问。
“三天前,阿尔泰兄弟在筑梦边境被捕。
猎犬家系的人把他们拖到公共广场,当众宣读反和谐信仰禁令。”
埃里亚斯握着膝盖的手剧烈颤抖,“然后……打断了他们的腿,剥光了衣服,用忆质刻印在他们胸口烙上了恶魔的标记。”
房间里响起压抑的抽泣声。
“他们……还活着吗?”
少年小声问。
埃里亚斯没有回答。
沉默就是答案。
救世神教在全宇宙的处境都差不多。
在仙舟联盟,他们被列为邪魔外道,信徒一旦被发现,轻则流放,重则处决。
论待遇甚至比丰饶孽物更低...
在公司的势力范围,他们被视为不稳定因素,通常被送往偏远星系进行思想改造。
在某些被毁灭星神影响的星球,他们甚至会被当成祭品。
只有少数中立星球或法律不完善的边缘地带,他们才能勉强藏身。
在如今这一小据点,他们是偷偷潜入匹诺康尼的,他们没有很先进的科技,他们的入梦装置甚至无法确保自己的安全。
一旦在梦境中死亡,便是真正的死亡...
即便如此,也永远活在阴影中。
“我们该离开了。”
独眼老人突然说,“聚会时间已经超过规定时间。”
埃里亚斯点头,正要宣布散会。
砰!
门被猛地撞开。
三个身穿猎犬家系制服的治安官冲了进来,手中握着特制的忆质束缚器,枪口对准房间里的每一个人。
“所有人! 不准动!”
为首的是个高大的男人,肩章上有一颗星。
是猎犬家系的小队长。
他扫过房间里惊恐的信徒。
“果然在这儿,一窝肮脏的老鼠。”
埃里亚斯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猛地站起,双手快速结印。
一个简单的护盾在身前展开,光幕勉强挡住了第一波束缚光束。
“散开!从后门走!”
混乱爆发。
信徒们尖叫着四散奔逃,但房间只有一个出口,后门只是一扇薄木板。
治安官冷笑着开枪,忆质束缚光束击中了一个年轻女人的后背,她惨叫一声倒地,身体被能量锁链捆住。
独眼老人怒吼一声,扯下斗篷,露出精瘦的上身。
他胸口纹着救世神教的标记——坠落的流星,以及一行小字:“苦痛即道路”。
他双手合十,然后猛地向前推出。
一道无形的冲击波震飞了一个治安官。
“救世的命途行者?”
小队长眼神一凛,“瞄准那个老家伙!留活口,其他格杀勿论!”
更多的束缚光束射来。
少年被击中大腿,摔倒在地。
年轻女人试图扶他,却被另一道光束击中肩膀。
埃里亚斯咬破舌尖,鲜血混合着痛觉灵能,在身前凝聚成一面盾牌。
他掩护着几个人冲向后门,木板被撞碎,他们跌跌撞撞地冲进外面的巷道。
但猎犬家系显然有备而来。
巷道两头都出现了治安官的身影,至少十个人,呈包围态势。
“跑啊,继续跑。”
小队长慢悠悠地从房间里走出来,手中的武器重新充能,发出嗡嗡的响声,“让我看看,被你们崇拜的那位救世主,今天会不会来拯救你们。”
埃里亚斯背靠着墙,护着身后的三个信徒。
独眼老人、少年,还有一个中年妇女。
其他人要么被捕,要么倒在巷道里呻吟。
“我们没有违法。”
埃里亚斯试图保持冷静。
“匹诺康尼法律保障信仰自由。”
“自由?”
小队长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你们也配谈自由?你们信仰的那个东西——卡里俄斯。
那个所谓的【救世星神】——祂给宇宙带来了什么?只有痛苦和灾难!”
他一步步逼近。
“你们这些信徒,想来也是不知第多少代了。你们受自己的父母亲,朋友的影响,就连你们身子骨里流的血都是令人作呕的污血,连同那个该死的星神一样,罪业深重。”
治安官们收紧包围圈。
“如若不是寰宇联邦一直容忍你们的苟且偷生,怕是全寰宇联军都要将你们覆灭。”
小队长的声音越来越冷...
“你们这群恶魔!”
独眼老人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嘶哑难听。
“恶魔?是啊,也许是。”
他抹了抹嘴角的血。
“但如果我们是恶魔,那你们这些活在美梦里、假装一切苦难都不存在的人……又是什么?”
小队长脸色一沉。
“找死。”
他举起了武器。
埃里亚斯知道逃不掉了。
他深吸一口气,准备迎接死亡。
但至少这一挣扎,能掩护少年逃走。
少年才十五岁,不应该死在这里。
就在这时。
少年突然冲了出去。
“不要!”
埃里亚斯惊叫。
少年没有攻击,而是跪倒在地,双手高举过头,摆出救世神教最卑微的祈祷姿势。
“求求你们!放过我们!我们……我们愿意改信!愿意放弃一切!只要放我们一条生路!”
他哭着大喊,声音在巷道里回荡。
治安官们愣住了,连小队长都停下了动作。
独眼老人闭上了眼睛,脸上的伤疤抽搐着。
埃里亚斯感到一阵眩晕。
不是愤怒,而是……悲哀。
极深的悲哀。
少年还在哭求,一遍又一遍,像个被吓坏的孩子。
也许他真的只是个孩子,被父母带进教会,从未真正理解那些深奥残酷的教义,只知道信仰能带来归属感,能解释他生活中所有的苦难。
现在,连那点归属感也要被剥夺了。
小队长盯着跪在地上的少年,看了很久。
然后,他慢慢放下了武器。
“看到了吗?”
他对身后的治安官说。
“这就是救世神教的真相。什么信仰,什么坚持,在死亡面前,什么都不是。”
他走到少年面前,用枪管抬起少年的下巴。
“你想活?”
少年拼命点头,眼泪鼻涕混在一起。
“好。”
小队长笑了。
“那就证明给我看。”
他指向埃里亚斯和独眼老人。
“杀了他们。用你自己的手。然后你就可以走了,我保证。”
巷道里死一般寂静。
埃里亚斯看着少年,少年也看着他。
少年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羞愧,绝望……以及一丝微弱的求生欲望。
埃里亚斯忽然明白了。
这就是【有痛拯救】的另一种面貌。
不是星神与信徒之间的崇高牺牲,而是人性在最极端处境下的卑劣抉择。
为了拯救自己,可以牺牲任何人,甚至是最亲近的人。
教会高层总说这是必要的恶,是为了延续信仰的火种。
但火种如果必须用无辜者的鲜血浇灌,那点燃的还能算是光明吗?
少年颤抖着站起来。治安官递给他一把短刀。
刀很重,少年几乎拿不稳。
“去吧。”
小队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证明你不是恶魔。证明你还有得救。”
少年一步步走向埃里亚斯。
独眼老人睁开眼睛,看着少年,然后看向埃里亚斯。他点了点头。
埃里亚斯明白了。
他撤掉了防御,张开双手,摆出放弃的姿态。
“孩子。”
他轻声说,“别害怕。”
少年停在他面前一步远的地方,手抖得厉害。
“我……我……”
“没事的。”
埃里亚斯微笑,“老祖教导我们,拯救必有代价。如果我的死能换你活下去……那这就是我的救赎。”
少年哭了,哭得撕心裂肺。
但他还是举起了刀。
刀锋在昏暗的霓虹光下闪着冷光。
埃里亚斯闭上眼睛,等待最后的时刻。
然而预期的疼痛没有到来。
他睁开眼,看到少年转身,将刀尖对准了自己的胸口。
“不!”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少年用尽全力,将短刀刺入自己的胸膛。
鲜血喷涌而出,溅了埃里亚斯一身。
“这样……”少年倒下去,脸上居然带着一丝解脱的笑,“这样……我就不用……选择了……”
他死了。
死在肮脏的巷道里,死在冷漠的注视下,死在自己手中。
为了不背叛任何人。
埃里亚斯跪倒在地,抱住少年的尸体。
血是温热的,生命却已经冰冷。
小队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看起来有些……困惑,甚至恼怒。
“无聊的把戏。”
他冷冷地说。
“既然你们想一起死,那就成全你们。”
他再次举起武器。
但这一次,有人阻止了他。
“够了。”
声音从巷道尽头传来。
一个穿着深蓝色家系长袍的男人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四名护卫。
那袍子上挂着的是猎犬家系督察大队队长的徽识。
“阿玛迪斯大人。”
小队长立刻收起武器,躬身行礼。
阿玛迪斯没有看他,而是走到埃里亚斯面前,低头看着少年的尸体,看了很久。
“带走。”
他终于开口。
“按正常程序处理。不要侮辱死者。”
治安官们面面相觑,但还是执行了命令。
他们小心地抬起少年的尸体,离开了巷道。
阿玛迪斯这才看向埃里亚斯。
“你们有十分钟离开流梦礁。之后,猎犬家系会展开全面清扫。”
“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
埃里亚斯抬起头,看着这个家系高层。
他不懂为什么对方要帮他们。
阿玛迪斯似乎看出了他的疑问。
“我不是在帮你们。”
“我只是……不想让匹诺康尼变成另一个地狱。”
他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停下来。
“那个少年,他叫什么名字?”
“艾登。”
埃里亚斯嘶哑地说,“他叫艾登。”
阿玛迪斯点了点头。
“艾登。我会记住的。”
然后他走了,消失在巷道的拐角。
十分钟后,埃里亚斯和独眼老人互相搀扶着,穿过流梦礁错综复杂的小巷,向梦境边缘逃去。
他们失去了聚会点,失去了同伴,失去了一个孩子。
但他们还活着。
活着,意味着还能继续祈祷,继续传播教义,继续等待老祖许诺的最终救赎。
那个需要承受无尽苦痛才能抵达的彼岸。
这就是救世神教信徒的日常。
在阴影中祈祷,在迫害中坚持,在绝望中寻找意义。
他们的神早已埋没,只留下一条残酷的法则和一群在泥泞中挣扎的信徒。
而这样的故事,正在全宇宙无数个角落同时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