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梦貘雕像
一
秋末的雨，带着彻骨的凉意，断断续续下了一周。心理诊所的玻璃窗上蒙着一层薄雾，将窗外的梧桐枯叶模糊成一片萧瑟的剪影。休息室里，暖气开得很足，却驱散不了空气中隐隐的压抑。靠墙的角落，常年摆着一尊不起眼的石雕——那是尊东南亚风格的食梦貘，青灰色的石材被岁月磨得光滑温润，眯眼蜷身的模样，本该透着几分安宁，此刻却像个沉默的影子，藏在光线的死角里。
这尊雕像是三个月前，一位痊愈的老病人捐赠的。老人说，它是家族传下来的宝贝，传说中能吞噬噩梦，守护安宁，如今自己心结已解，便想把这份“安宁”送给更多需要的人。诊所负责人李医生觉得寓意很好，又觉得雕像古朴雅致，便摆在了休息室，让候诊的病人能看到，也算添一份慰藉。
可自从这尊食梦貘来了之后，诊所里就开始怪事频发。
最先出现异常的是一位患有轻度焦虑症的年轻女孩。她接受催眠治疗已经一个月，病情一直稳定好转，可上周的治疗结束后，她突然尖叫着从催眠椅上弹起来，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嘴里反复喊着：“迷宫！黑色的水！别追我！”
李医生连忙终止治疗，安抚了她很久，女孩才渐渐平静下来。据她描述，在深层潜意识里，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看到平静的沙滩，而是闯入了一个灰暗的迷宫。通道狭窄而漫长，墙壁是潮湿的黑色，不断渗出黏腻的黑水，顺着墙面滑落，在地面汇成一滩滩腥臭的水洼。她拼命地跑，身后总有若有若无的脚步声，沉重而缓慢，像铁链拖在地上，无论她怎么加速，那声音都紧跟不舍。迷宫里没有任何标识，每一个岔路口都长得一模一样，她跑了很久，却始终找不到出口，只能在循环的恐惧里挣扎。
“那种绝望感太真实了，”女孩抱着胳膊，身体还在微微颤抖，“我感觉自己要被那片黑暗吞掉了。”
李医生起初以为是女孩近期压力过大，导致催眠中出现了异常的梦境，便调整了治疗方案，放缓了催眠的深度。可没想到，接下来的几天里，又有三位接受催眠治疗的病人出现了同样的情况。
一位中年男人，因为职场创伤导致失眠，在催眠中看到了同样的迷宫，他说墙壁上的黑水像血一样黏稠，粘在脚上，让他寸步难行，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甚至能闻到一股腐朽的气息。
一位老太太，因为丧子之痛长期抑郁，在迷宫里看到了儿子的背影，她拼命追赶，可儿子的身影总是在前方的拐角处消失，留下她一个人在黑暗里哭喊。
最严重的是一位少年，他因为校园霸凌产生了心理阴影。从催眠中醒来后，他变得沉默寡言，甚至出现了自残的倾向，他说迷宫里的“东西”在跟他说话，让他“永远留在黑暗里”。
原本井然有序的诊所，因为这些异常变得人心惶惶。病人们的病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加重了，几位病人已经明确表示拒绝再进行催眠治疗，甚至有人提出了退诊。
李医生急得团团转。他排查了所有治疗设备，反复检查了催眠用的音乐、香薰，甚至调整了催眠引导语，可怪事依旧发生。他召集了诊所的所有心理医生开会，大家各抒己见，有人认为是集体心理暗示，有人觉得是治疗环境出了问题，可都没有确凿的证据。
直到有一天，一位老医生无意间提到：“会不会是那个雕像的问题？自从它来了之后，休息室里就总觉得怪怪的。”
李医生的心猛地一跳。他回头看向角落里的食梦貘雕像，青灰色的石材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眯着的眼睛里，仿佛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诡异。他想起了老人捐赠时说的话，“能吞噬噩梦”，可现在，它似乎在制造噩梦。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李医生给陈默打了电话。他和陈默是大学同学，知道陈默一直研究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总能用独特的方式解决问题。
电话接通后，李医生把诊所里发生的怪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语气里满是焦虑：“陈默，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唐，可现在真的没办法了，你能不能来看看？”
电话那头的陈默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我明天过来。”
二
第二天一早，陈默就来了。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冲锋衣，背着一个旧帆布包，看起来和普通的年轻人没什么两样，只是那双眼睛格外清亮，像是能看透事物的本质。
李医生连忙把他领到休息室，指着角落里的食梦貘雕像：“就是它，自从它来了之后，病人们就开始做同样的噩梦。”
陈默没有说话，径直走到雕像前，蹲下身。他没有立刻触碰，而是先仔细观察着。这尊食梦貘雕像高约半米，造型古朴，线条流畅，貘的头部微微低垂，眼睛眯成一条缝，四肢蜷曲在身体下方，看起来温顺而慵懒。石材的表面光滑细腻，显然是经过了长期的摩挲，边缘有些磨损，透着岁月的痕迹。
“这雕像有些年头了。”陈默轻声说，手指轻轻拂过雕像的背部。
就在指尖接触到石材的那一刻，陈默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他的指尖传来一股奇异的能量，像是水流一样，顺着指尖蔓延到他的手臂。这股能量里藏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一种是温和的、安抚性的“过滤”之力，像细密的筛网，本应筛去噩梦的阴霾，留下安宁；另一种却是紊乱的、狂暴的“吞噬”之力，贪婪而冰冷，仿佛饿极了的野兽，不分青红皂白地吞噬着一切。
“怎么样？”李医生紧张地问道，他看到陈默的脸色变得有些凝重。
陈默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对李医生说：“这貘本身无恶意，只是‘吃坏肚子’了。”
“吃坏肚子？”李医生一脸疑惑。
“你看它的眼神。”陈默指着雕像的眼睛，“本该是平和的，现在却藏着一丝浑浊的戾气。它的能量核心已经紊乱了。”
为了弄清楚雕像的来历，陈默让李医生找出了那位老病人的联系方式。李医生辗转联系上了老人，老人听说雕像出了问题，很是惊讶，便详细讲述了雕像的过往。
这尊食梦貘雕像已有上百年历史，源自东南亚的一个原始部落——达雅部落。老人的祖辈曾是达雅部落的传教士，在部落里生活了几十年，这尊雕像是部落的祭司送给祖辈的礼物。
在达雅部落里，食梦貘是神圣的象征。部落的人们相信，它能在夜里潜入人们的梦境，吞噬掉那些带来恐惧和不安的噩梦，守护部落的安宁。祭司会定期为雕像举行仪式，用草药和月光净化它，确保它的能量始终纯净。
后来，老人的祖辈离开了部落，带着这尊雕像回到了国内。雕像在家族里传了几代，一直被妥善保管着。老人说，从小到大，他都听家里人说，这尊雕像很“灵”，家里人如果做了噩梦，只要在雕像前放一束鲜花，夜里就能睡得安稳。
“可为什么到了诊所里，它就变成这样了？”李医生不解地问。
陈默沉思了片刻，说：“在部落里，它接触到的是族人普通的梦魇，比如对野兽的恐惧、对自然灾害的担忧，这些情绪虽然负面，但相对单纯，也容易被净化。可到了你的心理诊所，它接触到的是什么？是一个个病人高度浓缩、充满创伤与负面情绪的‘心理阴影’。”
陈默顿了顿，继续说：“有童年被遗弃的绝望，有遭遇暴力后的恐惧，有长期压抑的愤怒，还有对死亡的焦虑……这些情绪比普通的噩梦沉重得多，黑暗得多，远远超出了它的处理能力。就像一个肠胃虚弱的人，突然吃下了大量油腻、辛辣的食物，它的‘消化系统’彻底紊乱了。”
“那它为什么会让病人们都看到同一个迷宫？”
“因为它消化不了这些负面能量，这些能量就淤积在它的内部，越积越多，最后形成了一个‘精神漩涡’。”陈默解释道，“病人们在催眠状态下，潜意识是敞开的，很容易被这股强大的负面能量吸引，从而闯入这个由黑暗能量构成的迷宫。而雕像本身，因为能量紊乱，开始主动抽取病人们的负面情绪，循环放大这些恐惧，让迷宫变得越来越真实，越来越恐怖。”
李医生听得浑身发冷，他看着角落里的雕像，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那该怎么办？要不要把它扔掉？或者砸掉？”
“不用。”陈默摇了摇头，“它的灵性还在，只是暂时迷失了。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我们需要做的不是抛弃它，而是引导它，净化它。”
“净化？怎么净化？”
“我们需要为它做一场‘净化’与‘重置’仪式。”陈默说，“食梦貘的能量与潜意识相关，而月亮的清辉是安抚潜意识最好的能量来源。我打算在三天后的月圆之夜，借助月光的力量，用草药和精神力净化它内部淤积的负面能量，让它恢复原本的功能。”
李医生虽然半信半疑，但现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点了点头：“好，我都听你的。需要我做什么准备？”
“你需要清空诊所的治疗区，确保仪式期间不会有人打扰。另外，准备一些薰衣草、檀香、艾草，还有一盏银色的烛台。”陈默说，“这些草药都有安神、净化的作用，能辅助仪式进行。”
李医生连忙答应下来，开始着手准备。
三
三天后的夜晚，月亮格外圆，格外亮。清辉像一层薄薄的银纱，笼罩着整个城市。心理诊所已经提前打烊，所有的灯都熄灭了，只有治疗区的窗户透着一丝微弱的光。
治疗区里，食梦貘雕像被放在房间中央的地毯上。周围点燃了八盏银色的烛台，蜡烛的火焰跳动着，映得雕像的影子在墙上忽明忽暗。雕像的四周，摆放着四个香炉，里面分别燃烧着薰衣草、檀香、艾草和柏叶，香雾袅袅升起，带着平和而清新的气息，渐渐弥漫了整个房间。
陈默穿着一件白色的棉麻长袍，盘腿坐在雕像前。他的面前放着一个小小的铜盆，里面盛着清水，水面倒映着头顶的月光。
李医生站在治疗区的门口，心里既紧张又期待。他看着陈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你可以在这里看着，但不要说话，也不要打扰我。”陈默头也不抬地说。
李医生点了点头，屏住了呼吸。
月上中天时，陈默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他的双手缓缓抬起，轻轻覆在食梦貘雕像的头顶。
起初，指尖传来的依旧是紊乱而冰冷的能量，像一团缠绕的乱麻，带着刺骨的寒意。陈默集中精神，将自身的精神力化作一缕清泉，缓缓注入雕像内部。这过程如同疏通堵塞的管道，需要极大的耐心和专注。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雕像内部淤积着厚厚的黑色能量，像凝固的墨汁，又像黏稠的淤泥，死死地粘在雕像的能量核心上，抗拒着外来的引导。陈默的精神力一点点地冲刷着这些黑色能量，每一次冲刷，都能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抗拒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拼命挣扎，不愿被驱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烛台上的蜡烛燃得越来越短，香雾也渐渐变得稀薄。陈默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地毯上。他的眉头紧紧皱着，脸色苍白，双手却始终稳稳地覆在雕像上，没有丝毫动摇。
李医生站在门口，看得心惊胆战。他能感觉到房间里的能量在变化，起初是压抑的、冰冷的，让人喘不过气来，渐渐地，随着香雾的弥漫和陈默的动作，一股温和的能量开始扩散，像阳光一样，一点点驱散着房间里的寒意。
突然，陈默的身体猛地一震，他的嘴角溢出了一丝血迹。李医生想上前，却被陈默抬手制止了。
“别过来。”陈默的声音有些虚弱，却依旧坚定，“它在反抗，我需要集中精神。”
李医生只好停下脚步，心里暗暗着急。他看到陈默的双手微微颤抖，显然是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陈默咬紧牙关，加大了精神力的输出。那缕“清泉”变得更加汹涌，一点点地剥离着那些淤积的黑色能量。他能看到，那些黑色能量被剥离后，化作一缕缕黑色的烟雾，从雕像的缝隙中溢出。这些烟雾带着浓烈的负面情绪，让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变得压抑起来。
但很快，这些黑色烟雾就遇到了周围的香雾和月光。薰衣草和檀香的气息像一双温柔的手，包裹着黑色烟雾，而月光透过窗户，洒在烟雾上，让它们渐渐变得稀薄、透明，最后化作一缕缕淡淡的青烟，消散在空气中。
这个过程异常艰难。每剥离一部分黑色能量，陈默都要耗费巨大的精神力。他的额头上，汗珠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脸色越来越苍白，身体也开始微微摇晃。
李医生看得心惊肉跳，他手里紧紧攥着拳头，手心全是汗。他想做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窗外的月亮渐渐西斜。烛台上的蜡烛已经燃尽了大半，房间里的香雾也变得越来越淡。
陈默的动作渐渐放缓，但双手依旧稳稳地覆在雕像上。他能感觉到，雕像内部的黑色能量越来越少，原本紊乱的能量也开始变得平和。那股温和的“过滤”之力，正在一点点地恢复。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曦透过窗户照进治疗区时，陈默终于缓缓收回了手。
他缓缓睁开眼睛，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此时的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看起来疲惫到了极点。但他的眼神里，却透着一丝轻松。
食梦貘雕像静静地躺在地毯上，青灰色的石材仿佛褪去了一层灰暗的外壳，重新透出温润的光泽。它眯着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了那丝浑浊的戾气，取而代之的是最初的平和与安宁。房间里的香雾已经散去，空气清新而干净，再也没有那种压抑的感觉。
“好了。”陈默缓缓站起身，声音有些沙哑，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对门口的李医生说，“它已经恢复正常了。”
李医生连忙走进房间，快步走到雕像前。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雕像的表面。指尖传来的是温润的触感，不再有丝毫的冰冷和紊乱，就像触摸一块普通的、带着岁月温度的石头。
“真的……好了？”李医生有些不敢相信。
陈默点了点头：“负面能量已经被净化了，它的能量核心也重置了。不过，你要记住，它的灵性过强，不宜再放在治疗区域，也不能再让它接触过于强烈的负面情绪。”
“那我该把它放在哪里？”
“最好把它移到图书馆，或者阳光充足的公共休息区。”陈默说，“让它接触一些平和、普通的梦境，比如孩子们的美梦、老人们的安睡，这样它才能慢慢恢复元气，继续做那个守护安宁的食梦貘。”
李医生连忙点头：“我知道了，我明天就把它移走。”
陈默笑了笑，转身走向门口：“好了，我该走了。如果之后还有什么问题，可以再联系我。”
李医生送陈默到门口，心里充满了感激：“陈默，这次真的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用客气。”陈默摆了摆手，“只是举手之劳。”
看着陈默的身影消失在晨光中，李医生转身回到治疗区，再次看向那尊食梦貘雕像。阳光洒在雕像上，给它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光，看起来温顺而安宁。
四
第二天一早，李医生就联系了附近的社区图书馆。图书馆的馆长是一位热爱传统文化的老人，听说有这样一尊能守护安宁的食梦貘雕像，欣然同意将它摆放在图书馆的休息区。
搬运雕像的那天，诊所里的医生和护士都来帮忙。当雕像被小心翼翼地抬出休息室时，大家都觉得心里的压抑感消失了，连空气都变得清新了许多。
社区图书馆的休息区宽敞明亮，巨大的落地窗让阳光能洒满整个房间。这里每天都有看书的老人、写作业的学生、嬉戏的孩子，空气中弥漫着墨香和淡淡的欢笑。李医生让人给食梦貘雕像做了一个精致的木质底座，将它摆在休息区的角落，旁边放了一盆绿萝，翠绿的叶子衬着青灰色的石材，显得格外和谐。
雕像摆放好的当天，就有一位老人注意到了它。老人拄着拐杖，凑到雕像前，仔细看了看，笑着说：“这是食梦貘吧？传说中能吃噩梦的神兽呢。”
老人的孙子好奇地问：“爷爷，它真的能吃噩梦吗？”
“当然能。”老人摸了摸孙子的头，“晚上做了噩梦，只要在这里睡一觉，它就会把你的噩梦吃掉，让你睡得香香的。”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伸出小手，轻轻摸了摸雕像的鼻子。
自从食梦貘雕像被移走后，心理诊所里再也没有出现过异常。病人们在催眠治疗中，再也没看到那个恐怖迷宫，治疗也恢复正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