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的八音盒
林薇第一次听见那声音,是周三凌晨两点十七分。
窗外的高架路还剩零星车流,橘黄色的路灯透过百叶窗,在卧室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影子。她刚翻完一份报表,指尖还沾着咖啡渍,正准备起身去洗手间,就听见书房方向传来“咔嗒”一声——很轻,却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旧钥匙插进锁孔转动的钝响。
林薇顿住脚步。这套两居室她住了三年,书房除了书架和电脑,就只有书桌角落那个木质八音盒。那是去年整理奶奶遗物时发现的,据说是曾祖母传下来的老物件,深棕色的木盒边缘已经磨损,盒盖上雕着一圈葡萄藤,叶子的纹路里积着陈年的灰。她试过拧上发条,可里面的机芯早锈住了,连半声调子都发不出,便随手搁在书房,成了个不起眼的摆设。
“难道是老鼠?”她皱着眉摸过手机,打开手电筒往书房走。推开门的瞬间,那声音又响了——这次是断断续续的旋律,像被掐住喉咙的音乐盒,每个音符都走了调,忽高忽低地飘在空气里,听得人后颈发紧。
手电筒的光柱扫过去,书架上的书没动,电脑屏幕黑着,只有那个八音盒静静躺在书桌上。可林薇分明看见,盒盖是开着的,里面的金属音梳上还沾着点锈屑,刚才那诡异的旋律,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她走过去蹲下身,指尖刚碰到木盒的边缘,就觉得一阵凉意顺着指尖往上爬。这盒子白天摸着凉凉的,可此刻的温度却像冰,冻得她猛地缩回手。再看那盒盖,竟在她眼前缓缓合上了,“咔嗒”一声,和刚才听到的一模一样。
林薇攥着手机的手心全是汗。她明明记得,昨天打扫书房时,特意把八音盒的盖子扣紧了,怎么会自己打开?而且这盒子早就坏了,怎么会发出声音?
接下来的几天,那声音成了林薇的噩梦。每天凌晨两三点,书房准时传来“咔嗒”声,有时是走调的旋律,有时只是盒盖开合的钝响。她试过把八音盒塞进衣柜最底层,可第二天早上,它会安安稳稳地回到书桌上,盒盖敞开着;她又找了个纸箱,把八音盒严严实实地裹起来,锁进阳台的储物柜,结果半夜里,储物柜的门自己开了,那走调的旋律顺着阳台飘进卧室,听得她一夜没敢合眼。
最让她害怕的是上周六。她实在受不了了,决定把这“邪门”的东西丢掉。她用塑料袋把八音盒裹了三层,扔进楼下的垃圾桶,转身时还特意看了一眼,垃圾桶盖盖得好好的。可当晚加班回家,她刚打开家门,就看见玄关的地板上放着那个塑料袋——袋子没破,里面的八音盒完好无损,盒盖正微微颤动,像是在“等”她回来。
林薇瘫坐在玄关的换鞋凳上,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她从小不信这些鬼神之说,可眼前的事,根本没法用常理解释。朋友给她推荐了陈默,说这人不只是懂古董修复,还能解决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林薇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拨通了陈默的电话。
陈默的工作室在老城区的一条巷子里,门口挂着块木牌,上面写着“默修堂”三个字,字是手写的,墨色里透着点温润。推开门,一股樟木和松节油的味道扑面而来,架子上摆着各种旧物件:缺了口的瓷碗、断了弦的胡琴、还有几个和林薇那只相似的八音盒。
陈默正坐在靠窗的桌子前,手里拿着一把小镊子,在修一个铜制的怀表。他穿着件藏青色的棉麻衬衫,头发剪得利落,抬头看见林薇,眼里没有惊讶,只是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吧,把东西给我看看。”
林薇把八音盒递过去时,手还在抖。陈默接过盒子,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先用指尖沿着木盒的边缘摸了一圈,又凑近闻了闻,最后才把盒子放在桌上,轻轻扣了扣盒盖。
“楠木的,民国时期的工艺,”他指了指盒盖上的葡萄藤雕纹,“你看这叶子的纹路,是手工刻的,每片叶子的脉络都不一样,现在的机器雕不出来这种活气。”
林薇没心思听这些,急着问:“陈先生,这盒子……它半夜会自己响,还会自己回来,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陈默的指尖停在盒盖上,顿了几秒,才缓缓开口:“你有没有试过,好好跟它‘说说话’?”
“说话?”林薇愣住了,“跟一个盒子说话?”
“它不是普通的盒子,”陈默抬头看她,眼神很认真,“里面装着东西,是你没看见的。”他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副白手套戴上,又取来一套小巧的工具,“我打开看看机芯,你不介意吧?”
林薇连忙点头。陈默用小螺丝刀轻轻撬开八音盒的底座,里面的机芯露了出来——全是锈迹斑斑的齿轮,有些地方已经锈成了褐色,金属音梳上的齿也断了两根,看起来确实早就不能用了。
他拿着镊子,小心翼翼地拨动齿轮,每动一下都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林薇屏住呼吸看着,突然听见陈默“咦”了一声。他用镊子夹着一个东西,从最里面的齿轮夹缝里挑了出来——那是一小卷纸条,用透明的丝线捆着,纸已经泛黄发脆,像是一碰就会碎。
陈默把纸条放在铺着软布的桌上,用镊子轻轻展开。纸条只有指甲盖大小,上面写着几行字,是法文,字迹娟秀,带着点女性的柔美,只是年久失色,有些笔画已经模糊了。
“这是……”林薇凑过去看,一个字也不认识。
“像是首短诗,”陈默拿出手机,把纸条拍了下来,“我有个朋友是学法语的,让她帮忙翻译一下。你再想想,这盒子是你家谁传下来的?有没有听过什么相关的故事?”
林薇盯着那纸条,突然想起奶奶生前说过的话。去年整理遗物时,奶奶指着这个八音盒,说这是曾祖母林秀芝的东西。曾祖母年轻时长得特别美,在上海的一家洋行做打字员,认识了一位法国工程师,两人相恋了。可后来战争爆发,工程师要回国,走之前送了曾祖母这个八音盒,说等战争结束就回来找她。
“奶奶说,曾祖母等了一辈子,”林薇的声音有点发涩,“那个工程师再也没回来,曾祖母也没嫁人,就一个人守着这个八音盒过了一辈子。她去世的时候,手里还攥着这个盒子。”
陈默没说话,只是看着那卷纸条。过了大概半小时,他的手机响了,是朋友发来的翻译结果。他把手机递给林薇,上面写着几行中文:
“塞纳河的风还在吹,我在等你。
葡萄藤爬满了窗台,我在等你。
直到头发白了,牙齿掉了,我还在等你。
你要记得,有人在等你回家。”
林薇看着那几行字,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她突然明白,曾祖母不是在“闹”,是在害怕。害怕自己等了一辈子的爱情,被后代忘了;害怕那个工程师留下的承诺,随着时光一起消失;更害怕自己的名字,再也没人记得。
“它不是故意吓你,”陈默的声音很轻,“它只是想让你知道,这里面有个故事,有个人,不想被遗忘。”
林薇抹了抹眼泪,问:“陈先生,那我该怎么办?我不想再让它半夜响了,可我也不想丢了它,那是曾祖母的念想。”
陈默想了想,说:“不用修机芯,它要的不是声音,是被记住。我找个朋友,根据这首诗谱一段钢琴曲,再让你跟曾祖母说说话,告诉她,她的故事,你们没忘。”
接下来的几天,陈默联系了一位作曲家朋友。那位朋友听了曾祖母的故事,很受触动,用了三天时间,谱了一段钢琴曲。曲子很安静,开头像塞纳河的流水,中间带着点淡淡的思念,结尾又变得温柔,像是有人在轻声安慰。
约定的那天,林薇把家里收拾得很干净,还在书房的桌上放了一束白色的菊花——那是曾祖母最喜欢的花。陈默带着播放器过来,把它放在八音盒旁边。
下午的阳光很好,透过窗户洒在书桌上,给木质的八音盒镀上了一层暖光。陈默按下播放键,轻柔的钢琴声缓缓流淌开来。他对林薇说:“你对着八音盒,把你知道的故事说出来,告诉曾祖母,你们会记得她,记得她的爱情。”
林薇深吸一口气,蹲在书桌前,看着那个陪伴了曾祖母一辈子的八音盒,轻声说:“曾祖母,我是林薇。我知道你等了那个工程师一辈子,我知道你很爱他。奶奶跟我说过你的故事,我都记着呢。我不会把这个八音盒丢掉,我会把它好好收着,以后告诉我的孩子,告诉他们,曾祖母有一段很美的爱情,她等了一辈子,很勇敢。”
她的声音有点哽咽,可每一句话都很认真。钢琴声还在响,阳光里的尘埃慢慢浮动。林薇突然觉得,书房里那股让人发毛的凉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很温暖的感觉,像是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抬头看向八音盒,发现盒盖不知什么时候,轻轻打开了一条缝。里面的金属音梳,在阳光下闪着微弱的光,像是在回应她的话。
钢琴曲结束的那一刻,那道缝又缓缓合上了,“咔嗒”一声,很轻,却很安稳,不像之前那样带着急切,更像是一声满足的叹息。
陈默关掉播放器,对林薇说:“好了,她听到了。”
从那以后,林薇再也没在半夜听到过八音盒的声音。她把八音盒擦得干干净净,在盒盖上系了一条红色的丝带,放在书房书架的最上层。每次整理书房,她都会停下来,看看那个八音盒,想想曾祖母的故事。
有时候,她会把朋友的孩子叫来,指着八音盒,讲曾祖母和法国工程师的爱情。孩子们会睁着好奇的眼睛,问:“曾曾祖母最后等到了吗?”
林薇会笑着说:“她等到了,因为我们都记得她,记得她的爱情。这就够了。”
那个秋天的下午,林薇在整理曾祖母的旧照片时,发现了一张泛黄的合影。照片上,年轻的曾祖母穿着旗袍,站在一位高鼻梁的法国男人身边,两人手里捧着一个八音盒,正是现在摆在书架上的这个。照片的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字:“1937年,上海,等你回来。”
林薇把照片放在八音盒旁边,阳光透过窗户,落在照片和盒子上,温暖而安静。她知道,曾祖母的等待,从来都不是一场空。因为爱与思念,从来不会被遗忘,只要有人记得,就会永远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