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榕
进清溪村的路要绕三道山弯,末了转过那片野栗树,就能看见村口那两棵老榕树。树是百年前的老物件了,枝桠往天上蹿出两丈多高,冠幅铺开像把巨伞,连带着树下那片青石板都常年浸着阴凉。更奇的是两棵树的枝干,从树干往上三尺就缠在了一起,你勾着我的枝,我绕着你的桠,连最老的村支书都分不清哪根枝是东边树的,哪片叶是西边树的,村里人便顺口叫了“夫妻树”。
早些年,这树是村里的宝贝。春上开细白的榕花,风一吹满村都是淡淡的甜香;夏天孩子们揣着凉席往树下跑,男人们蹲在树根旁下棋,女人们凑着树影纳鞋底,说笑声能飘到河对岸;到了秋天,榕树籽落在青石板上,踩上去咯吱响,老人们总爱捡些圆润的籽儿,串成手串给孙辈戴。那时村里的夫妻也和这树似的,男人扛着锄头下地,女人在家烧火做饭,傍晚男人回来,女人准会递上擦汗的布巾,偶有拌嘴,转天早上准又一起在树下挑豆子,谁也不会把气头话往心里搁。
可约莫是从三年前起,这树就渐渐不对劲儿了。先是东边那棵树,叶子长得愈发疯,枝桠一个劲地往西边树的方向伸,连树皮都透着股油亮的劲儿;反观西边那棵,叶子先是发黄,后来干脆成片往下落,到了夏天该是最茂盛的时候,它的枝桠却干瘦得像老人的手,风一吹就晃,连只麻雀都不愿往上落。有回村支书领着人去修树旁的排水沟,铁锹不小心铲到了树根,才发现地下的根须更是离谱——东边树的根又粗又壮,像一条条黑褐色的蛇,密密麻麻缠在西边树的根须上,把人家的养分抢得干干净净,西边树的根须早就干瘪发黄,一捏就碎。
树不对劲,村里的风气也跟着变了。最先闹起来的是村东头的李家。李家男人原本是出了名的疼媳妇,媳妇赶集晚了,他准会牵着驴去路口等,可去年秋天,就因为媳妇把他的烟袋锅子弄丢了,他竟在院里摔了瓦罐,媳妇哭着跑回了娘家,住了半个月才回来。打那以后,村里夫妻拌嘴的事就没断过。
村西头的王家,夫妻俩以前一起种西瓜,男人摘瓜,女人过秤,年年都是村里的种瓜能手,今年春天却因为该种早熟瓜还是晚熟瓜吵了起来,男人说女人不懂行情,女人说男人太固执,最后瓜苗都错过了节气,地里荒了大半。还有村口开小卖部的赵家,以前两口子轮着看店,谁累了谁就去里屋歇着,现在却分了早晚班,白天女人看店,男人就去后山钓鱼,晚上男人看店,女人就关在屋里织毛衣,连句话都懒得说。
村里人心里犯嘀咕,都觉得是这“夫妻树”出了问题。有老人说,树是村里的“气脉”,树不合了,人自然也和不了;还有人说,是不是去年有人在树下埋了不干净的东西,扰了树的灵性。村支书被这事愁得睡不着觉,后来有人提了陈默的名字,说邻村的老槐树快枯死了,就是陈默给救回来的,还说他懂“气场”,能看出常人看不出的门道。村支书赶紧托人去请,过了三天,陈默就背着个旧布包,踩着晨光进了村。
陈默看着不像个“先生”,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裤脚卷到膝盖,露出沾着泥点的裤腿,倒像个下地的农汉。可他一到榕树下,就蹲在树根旁不说话了,从早上太阳刚冒头,一直待到日头偏西,连午饭都是村支书让人端到树下吃的。他一会儿扒开树根旁的土,用手指捻捻土粒,一会儿又仰头看树的枝桠,手里还拿着个小本子,时不时记两笔。
村里人都围着看,有人忍不住问:“陈先生,这树到底咋了?还能救不?”陈默没抬头,指着东边树的根须说:“你们看,这树的根太‘霸道’了。它俩表面上缠在一起,地下却在抢东西——东边这棵根系壮,抢了更多的地气和养分,西边这棵抢不过,就只能慢慢枯了。”他又站起身,往村里望了望,“树的‘气场’是散在村里的,它俩争得厉害,这股‘争夺气’就飘到了各家各户,夫妻间本就有柴米油盐的小摩擦,被这股气一搅,就成了大争执。”
“那咋整啊?”村支书急着问,“总不能把树砍了吧?”陈默笑了笑,说:“不用砍,得‘导’,还得‘平衡’。”他让村支书准备两样东西:一是二十根空心竹竿,要比人高,粗细得能攥在手里;二是些药石和鹅卵石,药石要那种青黑色的,鹅卵石得选沉手的,最好是从河里捡的。
第二天一早,村里的青壮年都来了,跟着陈默在榕树下忙活。陈默先在两棵树中间画了道线,又用小铲子在地上做了记号,说:“竹竿要顺着记号打,得避开主根,不然伤了树就麻烦了。”他亲自扶着竹竿,让年轻人用锤子慢慢往下打,每打进去一尺,就停下来听听声音,生怕伤了树的根须。二十根竹竿打了整整一上午,排成了一道半人高的隔离带,远远看去,像一道绿色的墙,把两棵树轻轻隔开。
“这竹竿是空的,”陈默拍了拍竹竿,“既能让地气流通,不让两棵树‘断了联系’,又能拦住根须再互相争抢,就像给它们划了道‘界’,各自守着自己的地盘,又不耽误互相‘通气’。”接着,他又领着人在西边树的根系附近挖坑,把青黑色的药石埋进去,每埋一块,就用土轻轻压实:“这药石能滋养地气,给西边这棵补补‘劲’,让它慢慢恢复过来。”然后又去东边树那边,把沉甸甸的鹅卵石压在树根旁:“东边这棵太‘冒进’,用鹅卵石镇一镇,让它的长势缓一缓,别再那么霸道。”
忙活完这些,天已经擦黑了。陈默却没走,让村支书把村里所有夫妻都叫到榕树下。他从布包里拿出一叠红丝带,分给每对夫妻:“你们把想对对方说的话,或者希望日子能过成什么样,写在丝带上,然后一起系在竹竿上。”
一开始,夫妻们还不好意思,你推我让的。有个年轻媳妇红着脸说:“俺想让他少喝点酒,晚上早点回家。”她男人挠了挠头,接过笔,在丝带上写了“少喝酒,陪媳妇”;还有对老夫妻,结婚快三十年了,最近总因为谁做饭的事拌嘴,老头接过丝带,想了半天,写了“以后我做饭”,老太太眼圈一下子红了,抢过笔,在后面加了“我洗碗”。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二十根竹竿上都系满了红丝带,风一吹,丝带飘起来,像一串串红色的灯笼,映着榕树的影子,好看得很。陈默站在树下,对大伙儿说:“竹竿是‘界’,丝带是‘心’。以后你们常来树下坐坐,看看丝带,想想当初写丝带时的心思,多记着对方的好,少想着自己的‘委屈’。树要平衡,日子也要平衡,人和人之间,哪有那么多争的?互相让一步,就啥都顺了。”
从那以后,村里人真的常来榕树下。早上,有夫妻一起在树下散步,说着当天要做的事;傍晚,有夫妻搬着小板凳坐在树下,看着孩子在旁边玩;还有人把家里的针线活带到树下,边做边和旁人聊天,聊的都是“我家那口子今天给我买了块花布”“他昨天帮我把地里的玉米收了”。
过了一个月,西边的榕树真的有了变化。先是枝干末端冒出了嫩红的芽尖,像一个个小小的火把;又过了半个月,芽尖展开,变成了淡绿色的新叶,风一吹,新叶晃悠着,透着股鲜活的劲儿。东边的榕树长势也缓了下来,不再一个劲地往西边伸枝桠,叶片也没那么“油亮”了,倒多了几分沉稳。
到了夏天,两棵树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东边的树依旧茂盛,却不再霸道;西边的树虽不如东边的壮,却也枝繁叶茂,两棵树的枝桠依旧缠在一起,只是不再有“争抢”的戾气,倒像是一对老夫妻,互相靠着,安安稳稳的。
村里的夫妻们也和好了。李家男人再也没摔过瓦罐,媳妇赶集晚了,他还是会牵着驴去路口等;王家夫妻俩补种了晚熟瓜,秋天收瓜的时候,男人摘瓜,女人过秤,笑声又飘到了河对岸;赵家的小卖部也恢复了往日的热闹,白天女人看店,男人会从后山摘些野果回来,放在柜台上给媳妇吃;晚上男人看店,女人会煮碗糖水,端到男人手里。
有回陈默又路过清溪村,特意去了榕树下。那时正是秋天,榕花落在青石板上,甜香满村。几个孩子在树下追着跑,老人们坐在树根旁晒太阳,说着家常。陈默站在树旁,看着缠绕的枝干和飘动的红丝带,忍不住笑了。风一吹,树叶沙沙响,像是在说:日子啊,就该这样——互相依着,互相让着,平平稳稳的,才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