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卷着槐树叶,在公社大院的土路上铺了薄薄一层,踩上去沙沙响。
我刚把思尘送到公社小学的门口,转身就看见李主任叼着旱烟袋,站在不远处的老槐树下朝我招手。
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劳动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却依旧挺括,一看就是刚从地里巡查回来,裤脚还沾着些湿乎乎的泥土。
“林同志,等你半天了。”李主任把旱烟袋往鞋底上磕了磕,烟灰簌簌落在地上,和槐树叶混在一起,“这会儿有空不?跟你商量点事儿。”
我心里犯了嘀咕,这段时间我除了送思尘上学、给队里的妇女们补识字课,就是偶尔帮着公社文书整理些报表,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事需要李主任专门等我。
但我还是笑着点了头:“李主任,您说,我这会儿没别的活儿。”
李主任领着我往公社办公室走,路上他叹了口气:“你也知道,这两年咱们公社的粮食收成虽说稳了,但社员们的日子还是紧巴。除了地里的那点收成,就没别的进项了。”
“前阵子我去县里开会,听县里的同志说,邻县的几个公社办起了小工厂,有的做农具,有的缝劳保服,不仅能给社员们找活儿干,还能给公社创收,补贴队里的开支。”
我脚步顿了顿,心里有些惊讶。在这之前,我只听说过城里有大工厂,公社里最多就是些碾米房、油坊,都是些小打小闹的营生,从来没听说过公社还能自己办工厂。
进了办公室,李主任给我倒了杯热水,水汽氤氲着他的脸。
“我回来琢磨了好几天,咱们公社有不少手巧的人。你看,一队的王木匠,做的犁耙、桌椅都特别结实,十里八乡的人都找他做活儿。”
“三队的张婶,针线活好得没话说,之前给县里的供销社缝过布袋子,人家都夸质量好;还有你男人顾卫东,之前在部队里学过机械维修,回来后队里的拖拉机、脱粒机坏了,都是他修好的。”
提到顾卫东,我心里暖了一下。这段时间他确实忙,每天除了下地干活,还要抽空帮着各个生产队修农具,有时候忙到半夜才回家,回来时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机油味。
思尘总喜欢黏着他,睡前非要让他讲修机器的事儿才肯睡。
“李主任,您的意思是,咱们也办个小工厂?”我试探着问。
李主任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些期待:“是啊,我就是这么想的。但这事儿不是我一个人能定的,得跟社员们商量,也得找几个靠谱的人牵头。”
“我找你,一是因为你有文化,能帮着写个章程、算算账;二是因为你和顾卫东都能干,办事靠谱,社员们也信任你们。”
我端着水杯的手顿了顿,心里既激动又有些忐忑。
办工厂是件大事,要是办好了,确实能给社员们带来好处,思尘以后的学费、家里的开支,说不定也能松快些。可要是办砸了,不仅会浪费公社的资源,还会让社员们失望。
“李主任,这事儿太大了,我得跟卫东商量商量。”我如实说道。
“应该的,应该的。”
李主任笑着说,“你也不用急着给我答复,我这几天也会去跟王木匠、张婶他们聊聊,听听他们的想法。等你们商量好了,咱们再开个社员大会,一起讨论。”
从公社办公室出来,风更凉了些,我裹了裹身上的衣服,快步往家走。
路上遇到了邻居刘大娘,她正挎着篮子去地里摘白菜,看见我就喊:“林丫头,这是从公社回来啊?听说李主任找你了,是不是有啥好事?”
我笑着摇了摇头:“也不是啥好事,就是李主任跟我商量点公社的事儿,我得跟卫东商量了再说。”
刘大娘见我不肯说,也不追问,只是笑着说:“你和卫东都是能干的孩子,不管啥事儿,肯定能办好。对了,我家白菜收了不少,等会儿给你送两颗去。”
“不用了刘大娘,您留着自己吃就行。”我连忙推辞。
“跟我客气啥,邻里之间互相照应是应该的。”刘大娘说着,已经走远了。
回到家时,顾卫东还没从地里回来。我先把家里的水缸挑满水,又把院子里的柴火劈好,然后坐在屋檐下等着他。
思尘下午放学回来,看见我坐在院子里,就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扑进我怀里:“娘,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我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娘今天没什么活儿,就早点回来了。今天在学校学了什么?”
“先生教我们认了新的字,还教我们唱歌了。”思尘仰着小脸,兴奋地说,“娘,我唱给你听好不好?”
“好啊。”我点了点头。
思尘站在院子里,小手背在身后,认真地唱起了先生教的歌。他的声音稚嫩又清脆,像刚发芽的小草,带着勃勃生机。
我看着他,心里的忐忑少了些,多了些坚定。不管办工厂有多难,只要能让思尘、让社员们的日子越来越好,就值得试一试。
傍晚时分,顾卫东终于回来了。他肩上扛着一把锄头,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浸湿了,紧紧贴在背上,脸上还沾着些泥土。
思尘看见他,立刻跑了过去,抱住他的腿:“爹,你回来了!”
顾卫东放下锄头,弯腰把思尘抱起来,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笑着说:“今天在学校乖不乖?有没有听先生的话?”
“我可乖了,先生还夸我唱歌好听呢。”思尘骄傲地说。
我端了盆温水出来,放在顾卫东面前:“快洗洗吧,身上全是汗。”
顾卫东接过毛巾,擦了擦脸和手,然后在我身边坐下:“今天李主任找你了?我刚才在地里听队长说的。”
我点了点头,把李主任建议办工厂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跟他说了。顾卫东听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眉头也皱了起来。
“办工厂?这可不是小事。”
顾卫东沉思着说,“咱们公社没办过这个,既没经验,也没资金,就连场地都得找地方。而且,做什么产品、怎么卖出去,这些都是问题。”
“我知道难。”我说,“但李主任说,咱们公社有王木匠、张婶这些手巧的人,你又会修机械,说不定能成。要是真能办起来,社员们就能多些收入,思尘以后的学费也能更宽裕些。”
顾卫东看了看思尘,又看了看我,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说得对,为了社员们,也为了咱们家,这事儿确实值得试一试。不过,不能急着下决定,得好好琢磨琢磨。”
第二天一早,顾卫东特意去找了王木匠和张婶,跟他们聊了办工厂的事儿。
王木匠听说能靠手艺给家里挣钱,特别高兴:“卫东啊,要是真能办工厂,我肯定第一个报名。我这手艺,在家做农具只能挣点小钱,要是能批量做,肯定能多挣些。”
张婶也笑着说:“是啊,我平时在家缝缝补补的,也没什么进项。要是能去工厂缝衣服、做布袋子,既能照顾家里,又能挣钱,多好啊。”
顾卫东把王木匠和张婶的想法带回了家,跟我说了之后,我心里更有底了。
下午,李主任又找了我们,说已经跟公社的其他干部商量过了,大家都同意办工厂,只是具体怎么操作,还得我们几个牵头的人拿出方案来。
我们几个人在公社办公室聊了一下午,最终确定了工厂的方向。
考虑到社员们的手艺和公社的实际情况,我们决定先办两个小车间,一个是农具加工车间,由王木匠负责,主要做犁耙、锄头、镰刀等农具,卖给周边的公社和生产队。
另一个是纺织缝纫车间,由张婶负责,主要做劳保服、布袋子、布鞋等,卖给县里的供销社和工厂。
场地方面,公社大院后面有几间闲置的土坯房,稍微修缮一下就能用。
资金方面,公社从公益金里拿出一部分,再让社员们自愿入股,每股五块钱,等工厂盈利了,再按股分红。
技术方面,顾卫东负责农具加工车间的机械维修和技术指导,我负责纺织缝纫车间的账目和质量把关,同时还要帮着社员们培训基本的操作技能。
方案确定后,我们就开始忙活起来。顾卫东带着几个年轻力壮的社员,去修缮那几间闲置的土坯房。
他们把屋顶的破瓦片换掉,把墙壁重新抹了一遍泥,还在院子里搭了个棚子,用来堆放原材料和成品。
王木匠则带着几个会木工活的社员,去山里砍木头,准备做农具的原材料。
张婶也没闲着,她挨家挨户地找会针线活的妇女,跟她们说办工厂的事儿,不少妇女都愿意报名参加。
我则忙着写工厂的章程,制定生产计划和分红制度。每天除了送思尘上学、给妇女们培训,就是趴在桌子上算账、写材料。
有时候忙到半夜,顾卫东会给我端来一碗热乎的玉米粥,看着我疲惫的样子,他总会心疼地说:“别太累了,要是忙不过来,就跟我说,我帮你。”
我笑着摇了摇头:“没事,我能行。等工厂办起来了,就好了。”
思尘也特别懂事,知道我们在忙工厂的事儿,每天放学回来,都会主动帮我们打扫院子、喂鸡,还会给我们端水喝。
有一次,他看见我在写章程,就凑过来说:“娘,我也想帮你干活。”
我摸了摸他的头,说:“你现在好好读书,就是在帮娘干活呀。等你长大了,也要做个能干的人,为公社、为社员们做事。”
思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坐在我身边,拿着小本子,学着我的样子写字。看着他认真的模样,我心里充满了希望。
经过一个多月的忙活,工厂终于初具规模。
修缮后的土坯房焕然一新,农具加工车间里,锯子、刨子、锤子等工具摆放得整整齐齐;纺织缝纫车间里,几台老式的缝纫机并排摆放着,妇女们正在张婶的指导下练习缝衣服。
公社给工厂起了个名字,叫“向阳公社综合加工厂”,寓意着工厂能像向日葵一样,朝着太阳,越来越好。
工厂开业那天,公社大院里热闹非凡。李主任亲自剪了彩,周边公社的干部和社员们都来祝贺。
王木匠带着社员们展示了做好的农具,犁耙做得结实耐用,锄头磨得锋利无比,引得大家纷纷称赞。
张婶也带着妇女们展示了缝好的劳保服和布袋子,衣服针脚细密,布袋子结实耐用,县里供销社的同志看了之后,当场就跟我们签了订单。
看着眼前热闹的场景,看着社员们脸上洋溢的笑容,我和顾卫东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欣慰和坚定。
虽然办工厂的路才刚刚开始,以后肯定还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但我相信,只要我们大家齐心协力,就一定能把工厂办好,让社员们的日子越过越红火。
思尘站在人群里,手里拿着一面小红旗,兴奋地挥舞着。他抬头看着我和顾卫东,大声说:“娘,爹,咱们的工厂开业啦!以后咱们就能挣更多钱了!”
我走过去,抱起思尘,笑着说:“是啊,咱们的工厂开业了。以后,咱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深秋的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风卷着槐树叶,在公社大院里飞舞,像是在为我们庆祝。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未来还有更长的路要走,但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和社员们一起努力,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没有实现不了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