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的雷声滚过东山坡时,陆逸尘正蹲在试验田边翻土。
新犁的地泛着黑油油的湿意,他手里捏着把刚从公社领的新菜籽,有翠绿的菠菜籽,圆滚滚的芫荽籽,还有小得像芝麻的青菜籽,纸包上的字是苏瑶帮他写的,清秀的笔画旁还画了小小的菜苗。
“这菜籽得浅埋,”苏瑶拎着水壶蹲过来,壶沿的水珠滴在他手背上,凉丝丝的,“张婶说埋深了出不来苗,就像咱去年种的小葱,埋深了半寸,晚出了十多天。”
她用指尖在土上划了道浅沟,“就这么深,撒完籽再盖层薄土,踩都不用踩。”
陆逸尘跟着她的样子划沟,指尖沾着的泥蹭在纸包上,把“菠菜”两个字晕成了浅褐。
他种惯了谷子玉米,对这些精细的小菜总觉得手生,上次试种白菜,把间距留窄了半尺,最后菜苗挤得黄瘦,还是苏瑶带着孩子们一棵棵间苗,蹲在地里忙了半下午,膝盖都磨红了。
“你看你这沟划得,深一道浅一道的。”苏瑶笑着往他手背上拍了拍,泥点溅在他蓝布衫袖口上,像朵没开的花。
陆逸尘也不恼,把菜籽往她手里塞:“还是你撒吧,你撒得匀。”
他蹲在旁边看,她的指尖捏着菜籽往沟里撒,指缝漏下的籽粒落在土上,疏密正好,像天生就长在那儿似的。
撒完菜籽往回走时,日头已经爬高了。田埂边的荠菜刚冒芽,嫩生生的贴在地上,苏瑶弯腰剜了两把,说晚上做荠菜窝窝。
陆逸尘拎着水壶跟在后面,看她的辫子在风里晃,发梢沾着片碎草叶,伸手想摘,又怕惊着她,手举到半空又悄悄收回。
“队部新买了台脱粒机,”苏瑶突然回头,手里的荠菜晃了晃,“队长说让你跟着学修,往后机器坏了就不用去公社请人了。”
陆逸尘愣了愣,随即点头:“行,我去学。”
他没说出口的是,上次脱粒机卡了麦秸,公社来的师傅修时他蹲在旁边看了半晌,齿轮转的规律记了大半,就是没敢上手试。
晚饭的荠菜窝窝蒸得软乎乎的,沾着玉米面的甜。
陆逸尘啃着窝窝,听苏瑶念叨脱粒机的事:“李会计说那机器金贵着呢,零件坏了买都不好买,你学的时候可得仔细着。”
她往他碗里舀了勺玉米粥,“要是看不懂图纸,我陪你一起琢磨,我在城里见过类似的机器图。”
第二天陆逸尘就去队部学修机器。脱粒机摆在晒谷场边,铁壳子在日头下泛着冷光,公社的王师傅正蹲在机器旁拆零件,扳手拧动的声响里,混着铁屑落地的脆响。
陆逸尘蹲在旁边递工具,眼睛却没闲着,看王师傅拆齿轮时先松哪个螺丝,看轴承上的黄油该怎么抹,连师傅随口说的“齿轮咬合不能太紧”都记在心里。
苏瑶下晌去送水时,看见他蹲在机器旁画图。
地上用树枝划着齿轮的样子,旁边标着密密麻麻的数字,额角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土上洇出小湿痕。
“歇会儿再画。”她把水壶往他手里塞,“王师傅说啥了?是不是很难?”
“不难,就是零件多。”他接过水壶猛灌两口,指着地上的图给她看,“你看这两个齿轮,齿距得对上,差半分都转不动。”
苏瑶蹲下来,用树枝在旁边画了个小齿轮:“我记得书里说过,齿轮大小不一样,转的速度也不一样,这个小齿轮转三圈,大齿轮才转一圈。”
陆逸尘眼睛亮了亮,往她身边凑了凑:“你咋知道?”“以前在学校图书馆看过机械书。”
苏瑶用树枝把两个齿轮连起来,“你看这样画,是不是清楚多了?”他跟着她的样子描了描,果然比刚才画的规整,嘴角忍不住往上扬:“还是你懂。”
往后几天陆逸尘天天泡在晒谷场。
王师傅教他认零件时,他就拿个小本子记,字写得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透着认真;师傅让他试着拆轴承,他拆之前先在地上摆好零件的位置,怕装回去时弄混。
苏瑶每天下晌都来送水送窝窝,有时蹲在旁边看他摆弄零件,有时帮他整理记的笔记,把他写漏的零件名补上。
有天拆飞轮时出了岔。陆逸尘拧螺丝时用劲太猛,扳手“哐当”掉在地上,飞轮跟着晃了晃,差点砸着他的手。
王师傅皱着眉说:“拧这种螺丝得巧劲,不是越使劲越好。”陆逸尘的脸腾地红了,蹲在地上捡扳手,指尖捏得发白。
苏瑶没走,等王师傅去抽烟时,蹲到他身边说:“我刚才看师傅拧的时候,手腕转了半圈,不是直着使劲。”
她拿起扳手比画了下,“你试试这样,先把扳手卡紧,手腕轻轻一拧。”
陆逸尘跟着她的样子试了试,螺丝果然松了些,他回头看她,眼里的光比日头还亮:“真管用。”
王师傅走那天,陆逸尘已经能独立拆轴承了。
送师傅到村口时,王师傅往他手里塞了本零件手册:“这书你留着看,往后机器有小毛病,你自己就能修。”
他往苏瑶那边瞟了眼,笑着拍陆逸尘的肩,“你媳妇懂行,往后多跟她商量,比你自己琢磨强。”
陆逸尘把手册揣在怀里,像揣着宝贝。往回走时,苏瑶帮他拎着工具箱,铁盒子在手里沉得很。
“其实我也不太懂,就是瞎琢磨。”她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声音轻轻的,“刚才师傅夸我的时候,我都脸红了。”
“你懂的比我多。”陆逸尘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她,“上次画齿轮,要不是你提醒,我还在瞎画呢。还有撒菜籽,你撒得比谁都匀。”
他往她手里塞了颗糖,是王师傅给的水果糖,“这个给你,比窝窝甜。”
晚上坐在灯下,两人凑在一起看零件手册。苏瑶念上面的字,陆逸尘指着图认零件,碰到看不懂的地方就一起琢磨。
灶膛里的火噼啪响着,映得书页上的字忽明忽暗。“你看这个弹簧,”苏瑶指着图上的小弹簧,“师傅说装反了机器就会抖,得记着哪头朝上。”
陆逸尘用铅笔在旁边画了个箭头:“标上就忘不了了。”
过了几日队里脱粒,陆逸尘真就跟着守机器。机器转起来时“轰隆隆”响,震得地都发颤。
他蹲在机器旁盯着齿轮看,见有麦秸卡住就赶紧停机清理,动作比王师傅在时还利落。
苏瑶站在晒谷场边看,手里捏着他的蓝布衫,风把她的辫子吹得往后飘,像面小小的旗子。
中午歇工时,队长举着水壶喊:“小陆真行!这机器在你手里比以前转得还顺!”陆逸尘红着脸摆手,目光却往苏瑶那边飘,见她冲他笑,心里甜得像揣了蜜。
他走过去把布衫披在她肩上:“风大,披上。”她往他手里塞了个热窝窝:“刚才机器抖得厉害不?我看着都揪心。”
“不厉害,有你画的图呢。”他啃着窝窝,指腹蹭过她鬓角的汗,“晚上回去我教你认齿轮,往后你也能修。”
苏瑶笑着点头:“好啊,你教我修机器,我教你撒菜籽,咱互相学。”
夕阳把晒谷场染成金红色时,脱粒机还在转。陆逸尘蹲在机器旁加黄油,苏瑶帮他递油壶,两人的影子在地上挨得紧紧的,像两棵长在一起的树。
她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突然觉得“他跟着学我陪着”不是啥难事。
他蹲在机器旁记零件时,她就递块毛巾擦汗;他对着图纸犯愁时,她就帮着画两笔;他终于能独立修机器时,她就站在旁边笑着看,比自己学会了还欢喜。
收工时陆逸尘把机器擦得锃亮。往回走时,他手里拎着工具箱,苏瑶挽着他的胳膊,晚风带着麦秸的香,吹得人心里发暖。
“开春种完菜,我想学拉犁。”陆逸尘突然说,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李大爷说牛脾气犟,得学着跟牛打交道。”
苏瑶往他身边靠了靠:“我陪你学。我小时候在乡下见过拉犁,知道该怎么喊牛转弯。”他低头看她,眼里的光比星星还亮:“好,你陪着我。”
月光爬上窗台时,两人还在灯下看手册。苏瑶的手指在图上划着,陆逸尘的下巴抵在她肩上,呼吸暖烘烘地洒在她颈窝里。
灶上的玉米粥还温着,像两人心里的暖,不烫,却能焐透往后的日子。
她知道,往后他还要学很多事,学嫁接果树,学看天气预报,学管队里的农具,而她会一直陪着,他跟着学,她就在旁边递工具、记笔记、冲他笑,把两个人的日子,过成你教我我帮你、甜甜蜜蜜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