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的风带着麦香,吹得窗台上的薄荷叶子沙沙响。
苏瑶趴在桌上翻着旧课本,眉头拧成个疙瘩,队里要办扫盲班,王支书让她编本适合成年人的识字教材,可翻遍了带来的书,都是给孩子看的启蒙读物,字太简单,又缺实用的农具名称和农活术语。
“愁啥呢?”陆逸尘端着碗绿豆汤进来,瓷碗碰在桌角发出轻响。
他刚从田里回来,蓝布衫的后背洇着片深色的汗渍,裤脚沾着新鲜的泥土,手里还捏着片刚摘的玉米叶,绿得发亮。
苏瑶把课本往他面前推:“你看,这些字太浅了,张婶他们早认识了,可像‘脱粒机’‘扬谷扇’这些词,课本里压根没有,我想编进去,又怕写错了闹笑话。”
她指着“耙”字,“这个字到底念pá还是bà?我记得你上次说过,可我又忘了。”
陆逸尘放下碗,拿起课本翻了两页,指尖在“耙”字上顿了顿:“两种念法都对,平地的农具念bà,聚拢谷物的念pá。”
他转身往自己的箱子走,窸窸窣窣翻了半天,抱出个旧木箱,上面了锁,锁头都锈成了褐色。
“这是我下乡时带的书,”他用钥匙打开锁,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本书。
有《农村常用字手册》,有《农业工具图解》,甚至还有本泛黄的《北方方言词典》,“我爹是农机厂的工程师,这些都是他给我准备的,说在乡下用得上。”
苏瑶眼睛一亮,伸手拿起《农业工具图解》,封面上印着台老式播种机,书页边缘都卷了角,显然被翻过很多次。
她翻开第一页,就看见陆逸尘用红笔做的批注,“耧车——三腿,可同时播种三行”,字迹清隽,旁边还画了个简易的示意图。
“这本太有用了!”她指着其中一页,“你看,这里连‘碌碡’的样子都画了,还有注音,我正愁不知道怎么描述呢。”
她抬头看陆逸尘,他正弯腰给她的绿豆汤里加了勺糖,指尖沾着点糖粒,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还有这本,”陆逸尘从箱底抽出本《俗字汇编》,纸都脆得快碎了,“里面收了很多乡下常用的俗字,比如‘薅草’的‘薅’,‘蹚地’的‘蹚’,课本里少见,但干农活天天说,得编进去。”
他′把书往她手里塞,“我爹说,认字就是为了用,脱离了生活,认再多也白搭。”
苏瑶捧着书,心里暖烘烘的。
她想起刚下乡时,连“沤肥”都不知道怎么写,是陆逸尘在田埂上捡了根树枝,在地上一笔一划教她,说“三点水加个区,就是把草埋在土里发酵”。
那时候的阳光和现在一样暖,他的侧脸也和现在一样认真。
“晚上我帮你整理吧,”陆逸尘拿起她写了半页的教材草稿,上面的字歪歪扭扭,还有好几个涂改的痕迹,“你说要哪些词,我从书里找,咱们分工快些。”
他的指尖划过“扬谷扇”三个字,“这个我熟,去年帮队里修过,能给你画个剖面图,大家一看就懂。”
苏瑶点点头,往他碗里夹了块刚腌的黄瓜:“快吃吧,绿豆汤要凉了。”
她看着他低头喝汤的样子,突然想起昨天李家族长来找茬,说新谷种的育苗棚搭得太密,是他挡在前面,拿着农技书一条条念给对方听,说“行距二十厘米是科学数据,不是瞎搭”。
那时候她就觉得,他怀里的书,和他手里的锄头一样重要,都能帮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站稳脚跟。
傍晚,赵建军和林晓燕从地里回来,看见桌上摊满了书,都凑过来看热闹。
“哟,这是要办识字班啊?”赵建军拿起本《农村常用字手册》,翻了两页就放下,“还是干活痛快,这字儿看着就头疼。”
林晓燕却拿起苏瑶的草稿,看得很认真:“这个‘镰’字,俺娘总写成‘廉’,要是编进去,她肯定高兴。”
她往苏瑶手里塞了个布包,“这是俺攒的几页纸,给你当草稿纸用,别总在旧课本上写。”
陆逸尘正在给“脱粒机”画简图,铅笔在纸上沙沙游走,很快就把滚筒、筛网都画了出来,比课本上的还清楚。
“晓燕说得对,”他抬头笑,“咱们编的教材,就得让大家一看就明白,别弄那些弯弯绕绕的。”
晚饭过后,知青点的灯亮到很晚。
苏瑶坐在桌前写教材,陆逸尘坐在她对面翻书查字,偶尔抬头问她:“‘间苗’的‘间’注一声还是四声?”“‘追肥’要不要加个括号,注明是‘给庄稼施肥’?”
煤油灯的光晕在两人脸上浮动,把影子投在墙上,像幅安静的画。
灶膛里的火还没灭,偶尔“噼啪”响一声,像在为这默契的沉默伴奏。
苏瑶闻到他身上的墨味混着汗水的咸,突然觉得这味道比任何香料都让人安心。
“这个‘簸箕’,”苏瑶指着纸上的字,“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光写名字,大家可能不知道是啥。”
陆逸尘放下书,从墙角拿起个柳条编的簸箕,往她面前一放:“照着画下来,再写‘用来扬去谷物中的杂物’,就清楚了。”
苏瑶看着他认真的样子,突然想笑。
刚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个连韭菜和麦苗都分不清的城里学生,现在却能说出每种农具的用法,画出它们的样子,连手上都磨出了和老农一样的茧子。
“你变化真大。”
她轻声说,笔尖在纸上顿了顿。陆逸尘抬起头,眼里的光在灯影里忽明忽暗:“你也是,刚来时连镰刀都不会握,现在割稻子比谁都快。”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们都在慢慢变成这里的人。”
苏瑶的心跳漏了一拍,赶紧低下头继续写字,却觉得脸颊烫得厉害。变成这里的人,这几个字像颗种子,突然落在心里,悄悄发了芽。
她想起母亲的信,说让她抓紧返城的机会,可看着眼前的书,看着对面的人,看着窗外熟悉的田埂,她突然觉得,回不回城,好像没那么重要了。
“找到了!”陆逸尘突然举起《俗字汇编》,“‘薅草’的‘薅’,上面说方言里也有写成‘蒿’的,但标准写法是草字头下面加个‘好’,咱们得写标准的,让大家学了能用到别处去。”
他把书往她面前推,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去。
苏瑶的手也跟着抖了抖,钢笔在纸上划了道长长的线。两人看着那道线,突然都笑了,笑声在安静的屋里荡开,像投在湖面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窗外的月亮升得很高,把院子里的老槐树照得清清楚楚。
陆逸尘帮苏瑶把整理好的教材纸订成册子,用红笔在封面上写了“田间识字课本”六个字,笔锋有力,带着股精气神。
“明天让张婶他们看看,提提意见。”他把册子往桌上放,“肯定比书店买的合用。”
苏瑶点点头,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点泪。陆逸尘起身往灶房走,很快端来碗热水:“快洗洗睡吧,都快半夜了。”
他看着她眼下的青黑,“剩下的我明天帮你弄,你这几天为了编教材,都没睡好。”
“一起弄。”苏瑶摇头,把册子往书包里收,“这是咱们俩一起编的,得一起完成。”
她看着他,眼里的光比煤油灯还亮,“就像试种新谷种一样,咱们得一起看到结果。”
陆逸尘的嘴角弯了弯,没说话,只是帮她吹灭了桌上的煤油灯。黑暗里,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像在说什么不用言说的秘密。
苏瑶摸到书包里的册子,纸页上还留着陆逸尘指尖的温度,心里踏实得像落了地的麦子。
、躺在床上,苏瑶听着隔壁陆逸尘翻书的声音,突然觉得,不管将来走多远,这段一起在灯下查资料、编教材的日子,都会像这册课本一样,被好好珍藏着。
里面有他们为这片土地付出的心血,有他们对彼此的默契,有他们在平凡日子里悄悄滋长的情愫。
就像那些农具的名字,简单、实在,却带着生活的温度。
她和他的故事,也一样,没有那么多轰轰烈烈,却在这一页页的字迹里,一行行的批注里,一点点的靠近里,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温暖。
天快亮时,苏瑶做了个梦,梦见扫盲班开课了,张婶他们拿着她和陆逸尘编的课本,学得格外认真,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课本上,“田间识字课本”六个字,闪着淡淡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