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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疆大捷的详细战报与献俘凯旋的八百里加急,如同两道裹挟着冰雪清冽之气、却比盛夏骄阳更为璀璨炫目的光芒,以无可阻挡之势,悍然刺破了笼罩在帝国京城上空长达数月之久的沉沉阴霾。消息甫一在城门处由驿卒嘶哑着喉咙吼出,便如同在滚沸的油锅中泼入了一瓢冰水,又似点燃了堆积已久的干柴,瞬间在这座古老的帝都掀起了近乎癫狂的欢腾巨浪!

街巷之间,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如山洪暴发。锣声、鼓声、铙钹声,杂乱而热烈地敲打起来,与震耳欲聋、连绵不绝的爆竹噼啪声交织在一起,将屋檐上、树梢间沉积的厚重积雪都簌簌震落。人们从家中、店铺里涌出,汇聚成一股股欢快的人流,无论相识与否,见面便拱手道喜,脸上洋溢着劫后余生的狂喜与难以置信的庆幸。孩童们举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小旗,在人群中兴奋地穿梭尖叫。

酒肆茶楼,早已人满为患,门槛几乎要被踏破。掌柜的笑得合不拢嘴,伙计们跑断了腿也供不应求。大厅里,唾沫横飞,人人争相成为“消息灵通人士”。“听说了吗?大长公主殿下只用了八千精骑,就抄了叛军老窝!”“何止!听说殿下白衣白马,单枪匹马于万军之中取那阿速干首级,如探囊取物!”“那是‘沈’字帅旗一到,叛军望风披靡,跪地求饶者不计其数!”各种夸张、演义、乃至神化的细节在一次次添油加醋的转述中诞生、传播,沈璃的形象在这些民间口耳相传中,早已超越了凡俗将领的范畴,近乎于战神临凡、救苦救难的神只。说到激动处,众人拍案击节,大声叫好,将杯中浊酒一饮而尽,仿佛那泼天的功劳与荣耀,也透过这喧嚣的声浪与灼喉的酒液,分润到了自己身上一丝半缕,与有荣焉。

说书艺人的摊位前更是被围得水泄不通,里三层外三层。醒木拍得震天价响,说书人须发戟张,口若悬河,将黑水关夜袭、分化瓦解、最后一击制敌的过程编撰得跌宕起伏、险象环生,沈璃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号令都被赋予了无穷的威力。听众们时而屏息凝神,时而扼腕叹息,时而爆发出震天的喝彩,铜钱如同雨点般扔进场中。深宅大院之内,一贯讲究含蓄矜持的贵妇淑媛们,在短暂的惊愕之后,茶余饭后也禁不住低声议论起来。她们或许无法完全理解战场谋略的精妙,但那位同是女子之身,却能身着银甲、统帅千军万马、立下如此不世功勋的大长公主,无疑在她们平静如古井的心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不仅是好奇与仰慕,更有一种对自身命运局限的微妙不甘与对广阔天地的隐秘向往。沈璃的名字,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渗透到了帝都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寸空气似乎都弥漫着对她功绩的颂扬与崇拜。

朝堂之上,气氛之热烈更是达到了顶点,连续数日的常朝,几乎演变成了对沈璃功绩的专场歌颂大会。素来讲究礼仪分寸的紫宸殿,此刻也被一种近乎亢奋的情绪所笼罩。

文官队列中,那些饱读诗书、惯于引经据典的翰林学士、御史言官们,此刻也抛开了往日的矜持,搜肠刮肚地将古往今来所有赞誉名将的词汇堆砌到沈璃身上。有人将她比作汉之卫青、霍去病,凿空漠北,功盖千秋;有人誉其为当代女中尧舜,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更有人激动地宣称,大长公主之才,足以“出将入相”,若为男子,必是宰辅之选。奏章如同冬日最后的雪片,源源不断地飞向通政司和皇帝的御案,辞藻华丽,感情充沛,核心意思却高度一致:盛赞陛下圣明烛照,知人善任,于危难之际毅然启用大长公主,方有今日北疆大定、社稷重安之辉煌胜利。仿佛沈璃的胜利,首先是皇帝“用人不疑”的胜利。

武将勋贵们,则一改慕容长风兵败后的颓唐与沉默,个个挺直了腰杆,脸上放光,顾盼之间神采飞扬。沈璃的胜利,如同一剂强心针,注入了整个武人集团的血脉之中,洗刷了此前因败绩而蒙受的屈辱与质疑。他们虽未直接领兵参战,但沈璃是武人的代表,是军功体系的巅峰,她的荣耀,就是整个武将阶层的荣耀。他们在朝堂上说话的声音都洪亮了几分,看向文官的眼神中也重新带上了睥睨之色。私下里,军中旧部、门生故吏之间的走动频繁了许多,话题总离不开北疆战事,言语间充满了对沈璃用兵之神的钦佩与向往。

端坐于高高御座之上的慕容玦,身着明黄朝服,头戴十二旒冕冠,在一片山呼海啸般的赞颂声中,努力维持着帝王应有的庄重与威仪。他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符合此刻氛围的欣慰笑容,偶尔点头,对臣子的称颂表示认可。然而,在那双被旒珠微微遮挡的年轻眼眸深处,却翻滚着远非表面看上去那般纯粹的复杂情绪。

捷报初传之时,那股巨大的、真实的、几乎让他虚脱的如释重负感,确实如同暖流,瞬间驱散了数月来积压在心头、几乎将他压垮的冰冷与焦虑——江山保住了,最大的威胁解除了,他这个登基未久、威望未立的年轻皇帝,总算渡过了一次足以颠覆社稷的致命危机。随之涌起的,是对前线将士的感念,以及对那位力挽狂澜的皇姑,理应产生的、发自内心的感激。

然而,这种正面、积极的情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并未能持续扩散多久,便被潭底更深处涌上的、更为幽暗冰冷的潜流所覆盖、吞噬。

捷报中每一个辉煌到刺眼的字眼,每一次对比鲜明的战绩描述(尤其是与慕容长风的败绩相对照),那近乎兵不血刃(至少相对于朝廷此前的巨大损失而言)便犁庭扫穴、平定北疆的传奇过程,都像是一面面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铜镜,反复地、无情地映照出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沈璃,他的姑姑,先帝的胞妹,拥有着他这个坐困愁城的皇帝、乃至整个看似庞大的朝廷官僚体系,都难以企及、甚至无法理解的超凡军事才能与无与伦比的战场威望。她不是普通的功臣,她是流淌着慕容氏最高贵血液的皇室至亲;她不是昙花一现的将领,她是曾经代兄摄政、权倾朝野的前“隐形摄政”;如今,她更是军心所向、万民仰望、只手擎天的“女战神”。这份功劳,太大了,重逾泰山,光芒万丈,大到让他这个名义上的天下共主,在普天同庆的欢腾氛围中,竟然感到了一丝无处安放的……尴尬、不安,以及一丝被那过于耀眼光芒所刺痛的不适。

如何封赏?这个在寻常胜利后令人愉悦的问题,此刻却成了横亘在慕容玦与整个朝廷面前,一道看似铺满鲜花、实则荆棘密布、深不见底的险壑。

加封爵位?她已是大长公主,位比亲王,尊荣已极,封无可封。赏赐金银田宅、奇珍异宝?以她如今的身份与功劳,这等俗物非但不是酬谢,反倒近乎一种羞辱。增加仪仗规格?提升礼遇待遇?这些虚名浮礼,在如此实打实、关系国运的擎天之功面前,显得何其苍白无力,如同以杯水欲酬汪洋。更让慕容玦心中隐隐发堵、如鲠在喉的是,朝堂上下,似乎形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有意无意地将所有的光环、所有的赞誉、所有的功劳焦点,都汇聚于沈璃一身。对他这个最终拍板、顶住压力启用沈璃的皇帝,虽有称颂,但那称颂在沈璃那如同烈日般耀眼的实际战绩对比下,总显得流于形式,浮于表面,甚至带着一种程式化的敷衍,远不如对沈璃的赞美那般发自肺腑、炽热真诚。这让他感到一种微妙的“被忽视”与“被对比”下的失落。

他需要沈璃回京。立刻,马上,刻不容缓。

只有她回到京城,回到这重重宫阙、繁文缛节所构筑的、象征着绝对等级与秩序的皇权场域之中,回到他的眼皮子底下,他才能稍稍平息那莫名的不安。他才能以九五之尊,亲自主持一场盛大空前、仪式感十足的凯旋典礼与封赏大典,在万民瞩目、百官肃立之下,重新将那份泼天功劳的最终裁决权、荣耀赋予权,以及随之而来的巨大政治资本,牢牢地、无可争议地抓回自己手中。他需要那幅“君王英明,大将凯旋,君臣相得,共庆升平”的完美画面,来昭示天下,安定人心,巩固皇权。同时,也只有沈璃离开北疆,离开那支刚刚经历传奇大胜、对她个人崇拜可能已臻化境的得胜之师,他才能名正言顺地、逐步地着手,以朝廷和皇帝的名义,对北疆的兵权、防务进行合乎惯例的调整、轮换与再分配,避免形成事实上的、只知沈帅、不知朝廷的藩镇之势,杜绝任何“尾大不掉”的隐患。

因此,在最初几日的全民狂欢与朝议颂扬之后,慕容玦几乎是带着一种急迫的心情,以最为庄重、恳切乃至不容置疑的措辞,连下三道明发谕旨,皆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发往北疆黑水关。旨意中,极尽褒扬之能事,称沈璃之功“彪炳史册,光耀千秋”,“功在社稷,勋盖古今”,并严令其“即刻整顿兵马,押解重要俘虏、象征性缴获,率得胜王师,班师回朝”,“朕将亲率文武百官,郊迎三十里,告祭太庙,论功行赏,以酬卿之殊勋,以彰朝廷之隆恩,以慰天下臣民之望”。

旨意发出,慕容玦仿佛完成了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心头略松,立刻命令礼部、兵部、鸿胪寺、钦天监等相关衙门,紧锣密鼓、不惜财力地筹备一场帝国数十年来最为盛大的凯旋与封赏典礼。他甚至会在夜深人静时,于脑海中反复勾勒那想象中的辉煌场景:京城朱雀大街净水泼街,黄土垫道,旌旗蔽日,自己身着最隆重的冕服,与银甲未卸、英姿飒爽的沈璃并辔而行,缓缓穿过欢呼如潮、跪拜如林的臣民队伍,直入皇城,告慰先祖,共定赏格……他试图用这幅想象中的“君臣一体、共铸太平”的完美图景,来驱散心底那缕若有若无、却始终盘踞不散的阴霾与隐忧。

然而,他等来的,并非大军开拔的消息,亦非沈璃谦辞谢恩、准备启程的表章,而是一封从北疆黑水关发出、以沈璃本人名义呈递的、通过正常驿站系统以普通速度送达京城的奏疏。这与之前八百里加急的捷报形成了微妙而刻意的对比,仿佛一种无声的宣示:不疾不徐,一切尽在掌握。

当这封奏疏被内侍小心翼翼地呈递到御案上时,慕容玦正与几位心腹近臣——兵部尚书李谨、户部尚书赵文渊、新任阁臣孙启等人,详细商议凯旋典礼的诸多细节,诸如卤簿仪仗的规格、赏赐物品的清单、宴席的布置等等。他带着一丝期盼与终于可以“按部就班”的放松感,展开了那卷质地坚韧、略带边关风尘气息的绢帛奏疏。

奏疏的开篇,是极其规范、恭谨到了近乎刻板程度的谢恩与谦辞。沈璃以标准的臣子口吻,叩谢皇帝天恩浩荡,将北疆大捷首先归功于“陛下威德远播,如日月经天”,“将士忠勇用命,不畏牺牲”,以及“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庇佑”。对于自身所起的作用,仅以“尽臣子本分”、“赖陛下洪福、将士效死,侥幸功成”等语轻描淡写地带过,措辞低调谦逊,姿态放得极低,完全符合一个功高不居、深谙臣道的纯臣典范。

看到这里,慕容玦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舒展了一瞬,心底甚至掠过一丝“姑姑终究是识大体、顾大局的”微妙欣慰,以及“或许是自己多虑了”的自我安慰。

然而,奏疏接下来的内容,却让慕容玦脸上的那丝舒缓迅速凝固、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层逐渐加深的阴翳。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光滑微凉的绢帛,指腹感受到其下文字的力度。

沈璃在奏疏中,以异常详尽、条分缕析、逻辑严密到几乎无可辩驳的方式,条陈了北疆虽获大胜,但远未到可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主帅凯旋高枕无忧的境地。她列出了四大亟待解决的“实情”,每一桩都关乎北疆长治久安,乃至帝国北门安危:

其一,叛军核心虽灭,然余孽未清,遗患无穷。 阿速干、骨力虽已授首,然其部分死忠党羽、凶悍亲卫,趁乱溃散,遁入广袤无垠、地形复杂的草原深处,与常年游荡其间、以劫掠为生的马贼、流匪迅速合流。此辈熟悉塞外地理,来去如风,聚散无常,剿灭极为不易。若朝廷大军骤然撤离,主将回朝,彼等必以为朝廷力有未逮,或生轻慢之心,重新聚集,骚扰边陲,劫掠商旅,恐不出一二年,便成新的、更具流动性的边患痼疾。故需派遣得力兵马,制定周详方略,划区负责,持续清剿,务求根除,方可保边境长久宁谧。

其二,胡族各部,表面归附,然人心叵测,根基未稳。 此番北疆之乱,牵涉大小部族数十,多数并非真心叛乱,乃是慑于阿速干兵威,或受其裹挟,被迫从逆。如今叛军主力溃败,彼等虽上表请降,遣子为质,然其首领是否真心臣服?部族内部是否仍有怀念旧主、或对朝廷怀有怨望之势力?均需时间仔细观察、耐心安抚、必要时以武力震慑。若此刻朝廷主力尽撤,主将离镇,恐令这些本就首鼠两端的部族误判形势,以为朝廷外强中干,或内部又生异动,轻视朝廷诏令,阳奉阴违,乃至再生事端。故需威德并施,稳固其心,非一朝一夕之功。

其三,边防体系,经此战乱,废弛破损,亟待彻底整饬重建。 黑水关、临峣关等扼守北疆咽喉之关键要塞,在此番攻防战中损毁严重,关墙坍塌,箭楼焚毁,防御设施几近瘫痪。北疆沿线各军镇、戍堡,亦多有残破。各路边军经此前慕容长风之败,建制被打乱,兵员损失惨重,士气低落;虽经臣近日整编提振,初复战力,然各军之间防区重叠或空白、号令不统一、协同作战能力低下、军械补给不足等积弊,依然存在。此非简单犒赏可解,需重新勘察地理,划定清晰防区;征调民夫工匠,拨付专款,系统修缮乃至重建关防城垒;补充精良军械,汰弱留强,统一号令,严明纪律,并辅以长期操练,方能使北疆防线真正固若金汤。此乃巩固帝国北疆长治久安之根本大计,刻不容缓,且绝非短期可见全功。

其四,战火荼毒,民生凋敝,安民善后,千头万绪。 北疆诸郡县,尤其临近战区的百姓,饱受战火蹂躏,流离失所,田亩荒芜,屋舍被毁,牲畜损失无数,生计艰难。如今叛乱虽平,然若不能及时赈济灾民,发放粮种、耕牛,协助重建家园,恢复生产,则流民可能沦为新的匪患,地方元气难以恢复,税赋无从谈起,北疆将成朝廷长久负累。此等安民善后事宜,牵扯钱粮调拨、官吏选派、政策落实等诸多方面,纷繁复杂,需强力人物坐镇协调,督促地方,方能确保朝廷恩泽落到实处,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北疆社会秩序真正恢复稳定。

基于以上“四点实情”,沈璃在奏疏后半部分,语气陡然转为极其恳切、乃至带着“泣血”般的忧国忧民之情,她“伏乞”皇帝陛下:暂缓召其回京受赏之旷世隆恩。她恳请陛下准许她继续以“平叛大将军”之身份,留镇北疆,总督一切善后、整防、安民事宜。她庄严承诺,必将竭尽驽钝,夙夜匪懈,全力清剿残匪、震慑诸部、整饬边防、安抚黎庶,“待北疆局势彻底稳固,边防焕然一新,流民各安其业,胡骑不敢南顾之时”,再“自缚请罪于阙下”,聆听陛下训示,接受朝廷应有之封赏。届时,“纵陛下不召,臣亦当星夜兼程,回京复命,绝无拖延”。

通篇奏疏,长达数千言,逻辑环环相扣,理由充分扎实,且附有粗略的关防损毁情况清单、预估需清剿的匪患区域草图、待重点安抚观察的部族首领名单等“实证”,语气更是恭顺谦卑、忧国忘身到了极致,完全是一副老成谋国、不计个人荣辱、只虑江山社稷的忠臣楷模形象。任何一个不明就里、仅从字面与常理判断的官员看了,恐怕都会深受感动,认为大长公主殿下深谋远虑,实乃帝国柱石,其所请合情合理,甚至堪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典范。

但慕容玦逐字逐句读下来,却只觉得一股寒意,并非来自殿外残冬的朔风,而是从脚底骨髓深处幽幽升起,顺着脊椎蜿蜒爬升,直冲天灵盖,让他握着奏疏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出青白之色,甚至微微颤抖起来。

理由太充分了。充分到天衣无缝,充分到将朝廷可能用以反驳、催促、乃至强令的所有角度和借口,都提前严丝合缝地堵死了。充分到让你明明直觉地感到她另有所图、别怀心思,却难以从这煌煌大义、光明正大的理由中找到任何公开的、可以拿上台面驳斥的破绽。她站在了道德与实务的制高点上,将“国家利益”、“边防大局”、“百姓生计”这些无可指摘的大旗,挥舞得猎猎作响。

语气太恭谨了。恭谨到近乎卑微,仿佛一个战战兢兢、唯恐有负圣恩、稍有过失的老臣。然而,在那谦卑到极致的字里行间,慕容玦却清晰地感受到一股不容置疑、不容动摇、甚至带着几分淡漠的坚定意志。那“暂缓”、“待……之时”、“再……”、“自当……”等措辞,看似被动等待朝廷命令、皇帝决断,实则主动地、巧妙地为她自己设定了回京的前提条件——北疆“彻底”安定。而这个“彻底安定”的标准是什么?由谁来判定?需要多长时间?所有这些关键问题的解释权和主动权,都在无形之中,从“君命召,不俟驾而行”的皇帝手中,悄然滑向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统帅掌中。她不是在请求批准,而是在告知安排;不是在等候命令,而是在设定议程。

她不想回来了。

这个冰冷而清晰的认知,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地、缓慢地刺入慕容玦的心脏深处。不是客观上的“不能”或“不应”,而是主观上的“不想”。她用最冠冕堂皇、无懈可击的理由,披着最谦卑恭顺、忧国忧民的外衣,行的却是最桀骜不驯、最令君王如坐针毡、最为历代帝王所深深忌惮之事——拥兵自重,事实割据(至少是暂时性的、带有强烈自主色彩的镇守)。

什么余孽未清,什么边防废弛,什么安抚善后……这些当然都是北疆客观存在的问题,也确实是需要处理的政务。但,这些真的必须是、只能是、非得是她这位刚刚立下不世之功、尊荣已极的大长公主、平叛大将军,亲自、长期、事无巨细地坐镇处理的具体事务吗?朝廷难道就派不出其他德高望重的重臣、经验丰富的大将、干练精明的官员前去接手、分段负责吗?她这是在用无可辩驳的“事实”和忧国忧民的“姿态”,告诉朝廷,告诉皇帝,也在告诉天下人:北疆这个烂摊子,这个百废待兴、危机四伏的局面,除了她沈璃,别人收拾不了,至少短期内绝对不行。她是在用北疆“实际且紧迫”的需要,作为最坚实的盾牌,来对抗、消解皇权“象征且迫切”的召唤。

“好……好一个‘暂缓’!好一个‘待北疆局势彻底稳固’!”慕容玦猛地将手中的奏疏重重拍在光洁坚硬的紫檀木御案之上,发出一声沉闷而刺耳的巨响,吓得侍立在一旁的秉笔太监浑身一个激灵,险些将手中的墨盘打翻,连忙深深垂下头,大气不敢出。慕容玦的声音像是从紧咬的牙关中一点一点挤出来的,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与冰冷的、近乎刻骨的嘲讽,“朕的姑姑……真是……深谋远虑,公忠体国啊!朕,自愧弗如!”

殿内侍立的几位心腹近臣,兵部尚书李谨、户部尚书赵文渊、年轻阁臣孙启,早已在皇帝阅读奏疏时便察觉气氛不对,此刻更是噤若寒蝉,垂首躬身,彼此交换着凝重而无奈的眼神。他们自然也提前看过或听闻了这封奏疏的内容,心中同样掀起了惊涛骇浪。平心而论,沈璃所陈述的北疆诸般情状,站在朝廷和边防的角度,确实难以轻易驳倒,甚至可以说切中要害。但身为皇帝倚重的近臣,他们更深切地明了陛下此刻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愤怒与深沉忧虑究竟源于何处——这绝非简单的边臣奏事,而是一场关乎最高权柄归属的、含蓄而尖锐的对抗序幕。

“陛下息怒,保重龙体为重。”资历最老、素来持重的兵部尚书李谨,硬着头皮,率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躬身劝慰道,“大长公主殿下所陈……虽……虽或有其……自身考量,然其所言北疆诸般事宜,桩桩件件,确系实情,并非虚言恫吓。叛军虽遭重创,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清剿残余、整防善后,确非一蹴而就之易事,需威望足以服众、手腕足够强硬之重臣统筹全局,方可见效……”

“威望足以服众?手腕足够强硬?”慕容玦霍然转身,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般落在李谨身上,打断了他的话,嘴角勾起一抹毫无笑意的弧度,“李尚书的意思是,朕的满朝文武,勋贵阁臣,除了朕的姑姑沈璃,就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威望足以服众、手腕足够强硬’的‘得力重臣’,可以派往北疆,处理这些善后之事了?还是说,在爱卿眼中,朕的姑姑已经‘得力’到朝廷离了她,北疆就立刻会烽烟再起,叛旗重竖?嗯?”

这话语中的锋芒与重量,让李谨额头瞬间沁出冷汗,他慌忙更深地躬身,几乎将额头触及地面:“老臣绝非此意!陛下明鉴万里!老臣只是……只是以为,大长公主殿下新立不世之功,于北疆军民心中,威望正如日中天,犹如定海神针,深入民心军心。若朝廷骤然下旨强令其班师回朝,恐……恐会引起北疆将士不解,地方官吏不安,乃至归附部族猜疑,引发不必要的动荡与风波。且……且殿下常年征战,熟悉北疆地理民情、胡族脾性,由她主持善后全局,确能收事半功倍之效。或许……或许殿下确是一片拳拳公心,欲将首尾料理干净,不负陛下重托,再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地回京受赏,亦未可知啊……”

“公心?体体面面?”慕容玦的眼神阴郁得仿佛能拧出水来,他不再看李谨,而是再次将目光投向那封静静躺着的奏疏,声音低沉却带着刺痛耳膜的锐利,“朕也希望她是一片公心!朕比任何人都希望她只是一心为国!”他猛地一挥袍袖,在御案后烦躁地踱起步来,玄色龙袍的下摆扫过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发出窸窣的声响,“可她这片‘公心’,让朕连续三道殷切期盼、不容推辞的召回旨意,成了什么?成了不顾边防现实、急功近利、只图面子的昏聩之举?而她沈璃滞留北疆,倒成了忍辱负重、为国继续操劳、不惜个人荣辱的忠臣典范!将朕置于何地?将朝廷法度置于何地?好算计,当真是好算计!滴水不漏,名利双收!”

他倏然停住脚步,死死盯着那奏疏,仿佛要透过绢帛,看到千里之外黑水关城楼上那个银甲玄氅的身影:“她这是在告诉朕,告诉满朝文武,告诉天下万民!北疆,离不开她沈璃!朕的旨意,朝廷的威权,在所谓的‘北疆大局’、‘实际需要’面前,也得退避三舍,迂回让步!”

年轻的阁臣孙启,心思最为活络机敏,此刻见皇帝怒火中烧,李谨碰了钉子,知道必须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折中方案,方能稍解君忧。他上前一步,躬身谨慎言道:“陛下息雷霆之怒。大长公主殿下功高,其所请亦有其理,若朝廷强硬驳回,恐伤功臣之心,亦令北疆将士寒心。然陛下召回之旨,关乎朝廷体统、凯旋定例,亦不可久拖不决,徒令天下生疑。臣有一愚见,或可两全。”

慕容玦凌厉的目光转向他:“讲。”

孙启道:“陛下或可遣一位德高望重、身份超然、且与大长公主殿下并无密切旧谊之勋贵重臣,为钦差劳军使,持陛下节钺,携内帑厚赏,亲赴北疆黑水关,一则代表陛下与朝廷,慰劳血战功成之将士,彰显天恩浩荡;二则,亦可令钦差实地勘察北疆情形,与大长公主殿下当面恳谈,婉转传达陛下殷切盼望殿下早日凯旋之心,并了解殿下所言诸事之轻重缓急。如此,既全了朝廷礼数,安了功臣之心,亦不失陛下催促之本意。且钦差亲眼所见,回京奏对,陛下与朝堂方能对北疆实情有更准确之把握。凯旋献俘,告祭太庙,乃国家重典,亦是彰显陛下威德、凝聚天下民心之盛事,拖延过久,确有不便。”

慕容玦目光闪烁,沉吟不语。孙启这个提议,确是目前看来最稳妥、也最合乎常理的对策。派钦差前去,明面上是至高无上的荣耀与抚慰,实质却是近距离的观察、无形的监督与温和的施压。若能凭借钦差的口舌与皇帝的“诚意”打动沈璃,哪怕她只答应先带领部分主力精锐和重要俘虏回京,完成凯旋仪式,也是巨大的突破,能极大缓解当前僵局。

“派谁去?”慕容玦沉声问,这无疑是关键中的关键。人选必须足够尊贵,足以代表皇帝和朝廷,让沈璃无法轻慢;又不能是沈璃的旧部或明显与她亲近之人,以免沦为传声筒;同时,此人需懂得察言观色,善于斡旋沟通,既不能过于强硬激化矛盾,也不能过于软弱毫无建树。

几位近臣低声商议起来。丞相王克之德高望重,本是上佳人选,但其年事已高,北疆苦寒,长途跋涉恐身体不支;其他几位阁臣,要么资历威望稍逊,要么与沈璃或沈家旧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明或暗的恩怨),皆不合适。勋贵之中,几位掌权的国公、侯爷,要么本身在军中势力盘根错节,与沈璃旧部牵连甚深,要么就是纯粹的纨绔,不堪大任。

议来议去,一个平日里不太起眼、却各方面条件都意外契合的名字浮现出来——成国公,徐辉。

徐辉乃太祖朝开国功臣徐达之后,世袭罔替的一等国公爵位,身份足够尊贵超然。其家族多年来谨慎持身,不涉党争,在勋贵集团中声望颇佳,却并无实权,属于典型的“富贵闲人”。与沈家,既无深交,也无旧怨,算是中立派。更重要的是,徐辉本人年逾六旬,性格温和圆融,老于世故,擅长和稀泥,处理这种微妙局面,或许正需要他这种不温不火、各方都能接受的态度。

“拟旨。”慕容玦思忖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郁结的烦恶暂时压下,“加封成国公徐辉为钦差北疆劳军使,赐节钺,代表朕与朝廷。从内帑拨付金帛、美酒、锦缎、药材等厚赏,即日准备,命徐辉尽快启程,前往北疆黑水关,慰劳平叛有功将士,犒赏三军。并……令其向大长公主转达朕意:北疆善后事宜,千头万绪,朕知之甚深,然朝廷并非无人,可委派其他得力将领、干练官员分头办理。大长公主功高盖世,劳苦功高,朕与京师臣民盼望已久,宜早日安排凯旋事宜,回京共襄盛典,同享太平之乐,勿使朕与天下臣民翘首久盼,心生疑虑。”

“臣等遵旨。”几人躬身领命。

旨意以最快的速度拟就、用印、发出。望着宣旨太监捧着明黄圣旨匆匆离去的背影,慕容玦心中那浓厚的阴霾并未有丝毫消散,反而更加沉重。他深知,这很可能只是与沈璃漫长博弈的第一回合,是一次小心翼翼的试探与委婉的施压。以沈璃的智慧和她在奏疏中表现出的坚决姿态,她绝不会轻易被一位老成国公的“劝说”所动摇。这场无声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

果然,事情的进展印证了慕容玦最坏的预感。半个月后,钦差成国公徐辉的庞大劳军队伍尚在前往北疆的漫漫官道上跋涉,沈璃的第二封奏疏,已再次以那种平稳、常规的速度,送达了慕容玦的御案。

这次奏疏的内容,比上一封更加“务实”,更加“具体”,充满了埋头苦干的“实干”气息。她开篇恭谨地谢过陛下遣使劳军的浩荡恩典,然后便开始详细汇报这半个月来她在北疆开展的各项“工作”:

已与幕僚将领反复商讨,拟定了一份为期半年、分三个阶段清剿残匪的详细方略,并附上了初步划定的各军负责区域图;已“亲自”或“遣使”与七个最主要的归附部族首领进行了“恳切而深入”的会谈,“宣示朝廷德意,晓以利害”,目前看来“效果良好”,“各部首领皆感激涕零,誓言永效忠诚”;已下令征发当地民夫三千,并动用部分军队辅兵,开始清理黑水关、临峣关关墙下的瓦砾,调拨第一批木石材料,着手修复最关键的数处坍塌缺口与箭楼基座;已对北疆现有边军进行了初步的战斗力评估与防区调研,正在制定新的防区划分与兵力配置草案;最后,也是最具分量的一点,她附上了一份极其详尽的预算清单,请求朝廷尽快拨付专款,用于“清剿残匪之军资赏赐”、“关防修缮之工料钱粮”、“安抚流民、发放种子耕牛之费用”、“犒赏此次有功将士之额外恩赏”等四大项,数额巨大,条目清晰,理由充分。

通篇奏疏,长达万言,干货满满,几乎全是具体的事务汇报、数据罗列和计划陈述,态度之勤勉恳切,考虑之周全细致,完全是一副扎根边陲、心无旁骛、不将所有问题解决誓不罢休的“工作狂”姿态。对于皇帝派钦差前来“慰问”并隐含“督促”之意的举动,只在奏疏的末尾,以极其轻描淡写、仿佛随口一提的语气,添加了寥寥数语:“成国公年高德劭,不辞辛劳,远来边塞劳军,臣感激涕零,必当谨守臣礼,妥善接待,彰显陛下天恩。然北疆诸事繁杂,正如火如荼,正值用人之际,臣躬负重任,恐短期内实难抽身离镇。待诸般事务稍见头绪,边防初步稳固,地方渐次恢复,臣自当再上表章,陈明情由,恳请陛下降罪,并妥善安排回京事宜。万望陛下圣心明鉴,体谅臣之愚忠与北疆实情,暂缓催促,则臣感激不尽,必肝脑涂地以报。”

“短期内实难抽身”,“待诸事稍见头绪”,“自当再上表章……恳请陛下降罪”……这些看似谦卑、实则绵里藏针的词语,像是一根根浸了油的软刺,悄无声息地扎进慕容玦的心头,带来持续而恼人的刺痛。她非但没有因为钦差的即将到来而有丝毫松动回旋的迹象,反而通过这封更具“实干”色彩的奏疏,进一步强化、夯实了她必须留在北疆的“正当理由”与“紧迫性”,并且将她回京的时间点,推到了一个更加模糊、更加遥远、完全由她根据所谓“工作进展”来主观判定的“未来”。所谓的“降罪”,更像是一种以退为进的姿态,将可能的“抗旨”压力,轻巧地转化为“为国事操劳以致延误”的“情有可原”。

不久后,历经跋涉终于抵达黑水关的成国公徐辉,其第一封密奏也经由特殊渠道呈递到了慕容玦手中。密奏中,老国公的用词极其谨慎含蓄,语焉不详,但字里行间依旧透露出若干关键信息:沈璃的接待礼仪周全备至,无可挑剔,完全符合一位功臣大将接待钦差的礼制,甚至略有超出;北疆将士军容严整,士气高昂,对沈璃的崇敬之情溢于言表,几近狂热;沈璃所言清剿、整防、安抚诸事,确在推进,营寨间民夫往来,工匠劳作,斥候频繁派出,皆有迹象,但具体规模、真实成效与紧迫程度,是否真如其奏疏所言那般关乎全局、非她不可,他一个初来乍到、不谙军务的勋贵,在短时间内实在难以做出确切判断;更关键的是,沈璃本人对他这位钦差礼敬有加,态度谦和温润,但在数次“闲谈”中,一旦话题触及“凯旋回京”之事,她总是能极其自然、又极其坚定地将话题引回北疆边防大局的种种“困难”与“需要”之上,言语委婉,理由充分,态度谦逊,但核心意思明确而坚决:眼下,绝非回京的合适时机。

“尚非其时……”慕容玦放下徐辉的密奏,独自咀嚼着这四个从字缝里透出的字,只觉得一股混杂着愤怒、无力与冰冷的郁气,死死堵在胸口,无处宣泄,几乎要将他年轻的胸膛撑裂。他走到窗边,推开厚重的雕花木窗,任凭冬日最后凛冽的寒风灌入温暖的殿内,吹动他额前的发丝与明黄的袍袖,却吹不散心头那越积越厚的阴云。

与此同时,朝堂之上,那最初因北疆大捷而带来的、几乎一面倒的狂热颂扬氛围,也开始发生了微妙而显着的变化。一些不同的声音,如同早春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暗流,开始试探性地浮出水面。

有恪守儒家君臣纲常理念的御史言官,开始小心翼翼地上书,引经据典,委婉地提出“大将久握重兵于外,虽周公、霍光,亦难免物议”,“功高不赏,非人主之福,亦非人臣之福”,即便是大长公主殿下这般擎天保驾的功臣,也应遵循朝廷法度,适时回朝交卸兵权,归政于上,方能成就一段“君臣相得,善始善终”的千古佳话,避免“尾大不掉”之讥。有心思更为敏锐、或与某些利益集团关联更深的官员,则开始在议论中提出,北疆善后固然重要,但朝廷人才济济,并非除了大长公主便无人可用。若让一位宗室长公主、功高盖世的大将长期镇守边关,总揽军政,恐令归附的胡族各部误以为朝廷别无良将,心生轻视,亦可能使周边邻国产生不必要的猜忌。更有一些原本就与沈家势力存在竞争或旧怨的官员、或其背后代表的利益集团,开始利用各种私下的场合、宴饮、诗会,散布一些更加露骨的流言蜚语,诸如“恃功而骄,目无君上”、“以北疆为私产,欲效河朔故事”、“将士只知沈帅,不知陛下”等等。这些话语虽然尚未成为朝堂公开辩论的主题,但其如同病毒般在官员网络中悄然传播,已然形成了一股不容忽视的潜在舆论压力。

慕容玦冷眼旁观着朝堂上下这些微妙的变化,心中清明如镜。他既未公开鼓励、支持这些质疑沈璃的声音,也未动用皇权去严厉压制、禁绝这些流言。他知道,这些声音的出现和发酵本身,就充分说明了沈璃“将在外”且“君命有所不受”的行为,已经开始引发朝廷内部相当一部分人的不安、猜忌与本能的反感。这或许……正是他可以借力、可以引导、甚至可以在未来某个关键时刻加以利用的“势”。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舆论亦然。

然而,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在当前这个阶段,绝对不能与沈璃公开撕破脸皮,更不能以强硬手段相逼。她的功劳太大,光芒太盛,在北疆军中的威望太高,几乎到了“一言可定军心”的地步。朝廷的旨意,在北疆将士心中,恐怕远不及沈璃的一道手令更有分量。若贸然下旨强召,甚至做出调换将领、削减粮饷等刺激举动,万一激起北疆军心不稳,乃至发生不忍言之事,那后果将不堪设想,不仅他这皇位难保,整个帝国都可能陷入分崩离析的绝境。他需要的是时间,是极大的耐心,是“温水煮青蛙”般的长期策略。

于是,慕容玦开始推行一套看似矛盾、实则精心算计的双轨策略。

一方面,他继续以最高规格的礼遇对待沈璃。每一封沈璃陈述困难、请求资源的奏疏,他都以最快的速度批复,语气温和,充满“体谅”与“信任”,对沈璃提出的钱粮、物资、官员派遣等要求,只要不是过于离谱,一律大开绿灯,痛快批准,甚至主动追加额度,以示朝廷的绝对支持与皇帝的无条件信任。他给沈璃的私人旨意中,更是充满了晚辈对长辈的思念、牵挂与敬仰,反复表达“盼望姑姑早日归来,共享天伦,同庆升平”的殷切之情,将自己塑造为一个无比信任、依赖且深深思念功臣的“仁厚之君”。他要让天下人,尤其是让那些不明内情的士民百姓看到,不是皇帝猜忌功臣、鸟尽弓藏,而是功臣自己“责任感太强”、“过于勤勉”,以至于“不忍”丢下未竟的事业回京享福。他将沈璃“为国操劳、不顾己身”的形象,捧到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另一方面,在无人察觉的暗处,慕容玦开始了一系列隐秘而扎实的布局。他秘密授意兵部尚书李谨,以“加强京畿防卫,应对可能之余波”、“令各地边军轮换休整,以均劳逸”为名,开始有计划、有步骤地从帝国腹地、南方诸道,抽调那些与沈璃旧部渊源较浅、或将门色彩相对淡薄的精锐部队,以换防、集训等名义,向京城周边及几处关键的战略要地悄悄集结、驻扎。他亲自审阅档案,提拔了一批在慕容长风北疆兵败过程中表现相对镇定、或有小功、或出身寒微、与朝中各大势力瓜葛较少的中低级军官,将他们安插到京畿防卫、禁军系统以及一些看似不重要、实则关乎信息传递与后勤保障的关键职位上。他甚至动用了先帝留下的、极为隐秘的少数几条直通军中的暗线,尝试接触北疆军中一些并非沈璃铁杆嫡系、或家族利益与沈氏集团并非完全绑定的中高层将领,进行极其含蓄的暗示、许诺与拉拢,尽管在沈璃如日中天的威望下,这种试探效果甚微,甚至充满风险,但他依然坚持进行,如同播撒种子,期待未来或许能有发芽之日。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不见刀光,却远比真刀真枪的战场更为凶险、更为考验心智的暗战与长期博弈。对弈的双方,隔着千山万水,依靠奏疏、旨意、密信以及无数双眼睛、耳朵传递着信息,进行着无声的试探、布局与算计。

沈璃在北疆,高举着“巩固边防、善后地方、为国为民”的大旗,利用皇帝“信任”所赋予的合法性与资源,凭借其无人能及的威望与手腕,有条不紊地推进着各项事宜。她整顿军队,修缮关防,安抚部族,清剿残匪,每一步都扎实有力,不仅是在完成所谓的“善后”,更是在事实上不断夯实、强化她对整个北疆地区军事、行政乃至部分经济事务的绝对控制力。她将“平叛大将军”这个本应事毕即撤的临时性职务,运作得风生水起,使其实际权限与影响力,远远超出了职务本身的界定,几乎成为了北疆地区的“无冕之王”。她未必在现阶段就有公然裂土分疆、割据自立之心,但她显然在全力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历史窗口期,为自己,也为那些追随她的将领、部属、乃至背后的利益集团,打造一个进可问鼎中枢、退可雄踞一方的、稳固而强大的根基与后盾,极大地增加未来在任何形式的政治博弈中的话语权与生存空间。

而慕容玦在京城,则充分利用皇权正统性所带来的政治号召力、资源调配的合法性与时间上的主动权(沈璃需要处理北疆实务,而他可以专注于布局全局),一边用高高的帽子和源源不断的资源笼络、安抚住沈璃,避免其狗急跳墙;一边悄无声息地积蓄着自身的力量,小心翼翼地分化、瓦解任何可能全面倒向沈璃的潜在势力,耐心地等待、甚至主动营造那个可以打破僵局、解决难题的“契机”。他深知自己年轻,登基日短,根基远未深厚,朝中势力盘根错节,绝非可以凭借一时意气便能乾坤独断的时候。他需要等待,也许等待北疆在沈璃治理下真的“彻底”安定,那时她便失去了继续滞留的最有力借口;也许等待朝野舆论对沈璃“功高不赏、久镇不归”的质疑积累到某个临界点,形成强大的“势”,迫使其做出让步;也许等待其他边疆或内部出现新的问题或势力,可以引入作为制衡沈璃的棋子;也许……是沈璃自己在复杂的北疆局势或朝堂暗战中,出现某些意想不到的失误或疏漏,授人以柄。

但无论哪一种可能性的实现,都意味着眼下这种脆弱的、危险的、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平衡状态,还将持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北疆大捷所带来的短暂欢庆与光明,早已被这种新生的、更深层次、也更难以化解的君臣猜忌、权力博弈与信任危机所取代。帝国的上空,庆祝的祥云似乎已经散去,阳光重新普照,但那阳光之下,权力的阴影却以另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深沉、也更加不可预测的方式,悄然笼罩下来,影响着帝国的每一次呼吸与脉动。

慕容玦时常在夜深人静、政务暂歇之时,独自登上宫中最高的凌霄阁,披着厚重的貂裘,任由寒风吹拂面颊,默然眺望着北方漆黑一片、星辰寥落的夜空。那个方向,是他姑姑沈璃镇守的万里疆域,也是他心中一根越来越深刻、越来越难以拔除的尖刺。这根刺,带着功勋的荣耀,也带着权力的寒意;带着亲情的羁绊,也带着猜忌的毒液。

“姑姑……”他低声自语,声音甫一出口,便被凛冽的夜风撕碎、卷走,消散在无边的黑暗里,只留下他自己能听见的一丝疲惫,一丝不甘,一丝迷茫,以及最后沉淀下来的、越来越清晰的冰冷决意,“你究竟……想要什么呢?这慕容氏的江山,朕的龙椅,还是……仅仅是一个无人可以再逼迫你放手的安全与自由?”

而千里之外,黑水关的城楼之上,沈璃同样经常在巡防之后,屏退左右,独自倚着冰凉的女墙,遥望南方。那里是帝国的心脏,是繁华的京城,是重重宫阙,也是她血脉相连却又不得不步步为营、小心应对的侄皇帝所在。手中或许刚刚收到皇帝最新批复的、语气一如既往温和甚至带着撒娇意味的旨意,批准了她又一项庞大的预算请求。她脸上无波无澜,沉静如千年古潭,唯有那双映着边关冷月与点点星火的眼眸深处,偶尔掠过一丝极其幽微、难以捉摸的复杂光芒。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漆黑的夜色与重重山峦,投向了更深远、更莫测的未来。

京城与北疆,皇宫与边关,年轻而焦虑的皇帝与功高而沉稳的长公主,便在这一封封往来不绝、辞藻恭谨的奏疏与旨意中,维系着表面和睦、实则疏离的姑侄与君臣关系,进行着一场关乎个人命运、家族荣辱、乃至帝国未来百年气运的、漫长而无声的较量。

归期,在冠冕堂皇的理由与心照不宣的博弈中,变得遥遥无期,如同地平线上那一抹永远无法触及的微光。新的棋局,在旧的硝烟散去后悄然铺开,双方都已落下了第一枚意味深长的棋子。而执棋的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一盘棋的复杂程度、牵扯的利益之广、以及最终的胜负代价,将远比北疆战场上那场干脆利落的歼灭战,更加惊心动魄,也更加残酷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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