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雨,本该是诗画里的模样 —— 丝绦般垂落,沾湿青石板路的缝隙,润得乌篷船的竹篾篷泛起油亮的光,连岸边的垂柳都该是嫩黄的芽尖缀着水珠,风一吹便簌簌落下,在水面砸出细碎的涟漪。可今年的春雨落在江州地界,却没了半分温润。雨丝裹着尘土,变成浑浊的灰黄色,打在田埂上,溅起的不是青草香,而是混着血味的泥腥。
江州城西的官道上,泥泞早已没过马蹄。一匹枣红色的驿马浑身湿透,鬃毛黏在脖颈上,每一次抬蹄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马蹄铁陷进泥里,拔出来时带着厚重的泥块,发出 “咕叽” 的闷响。马背上的信使穿着一身玄色劲装,甲胄的边缘早已被泥水浸得发乌,原本该锃亮的护心镜上,此刻沾着几块暗褐色的污迹 —— 那是前几日在乱民冲击驿站时,溅上的不知是民还是兵的血。他的嘴唇干裂得像久旱的土地,一道道血口子纵横交错,连呼吸都带着刺痛;眼窝深陷,眼底布满血丝,显然已是昼夜未歇地奔行了数日。怀里紧紧揣着一个油布包,那里面是江州刺史赵文渊亲笔写就的紧急军报,油布被他的体温焐得发烫,却依旧挡不住雨水的渗透,边角已经微微发潮。
“驾!驾!” 信使嘶哑地喊着,声音早已没了力气,只能靠缰绳狠狠勒住马腹,逼迫这匹早已筋疲力尽的驿马再快些。他不敢停,也不能停 —— 江州城破的消息如同附骨之疽,在他脑海里盘旋,那些被乱民点燃的衙署火光、度田使张允临死前的怒吼、刺史赵文渊带着残兵死守府库的身影,每一幕都像鞭子一样抽着他。这封军报,是江州最后的希望,是无数官员和百姓的性命,必须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京都,送到摄政王沈璃的手中。
行至一处弯道时,驿马突然一个趔趄,前蹄陷进了被雨水冲垮的路基里。信使险些被甩下马背,他死死抓住缰绳,左手依旧护着怀里的油布包,右手抽出腰间的短刀,狠狠刺向马臀。“走!” 他嘶吼着,声音里带着绝望的哭腔。驿马吃痛,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猛地发力,硬生生将前蹄从泥里拔了出来,继续朝着京都的方向狂奔。信使的手臂被路边的荆棘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瞬间涌出,混着雨水和泥水,在胳膊上留下一道狰狞的红痕,可他连捂都没捂 —— 比起江州的惨状,这点伤算得了什么。
三日后的清晨,当这匹几乎垮掉的驿马踉跄着冲进京都城门时,守城门的士兵都惊住了。那马再也支撑不住,刚过城门便轰然倒地,口吐白沫,鼻孔里涌出带着血沫的气息;信使从马背上滚下来,顾不得浑身的疼痛,踉跄着爬起来,怀里的油布包依旧紧紧揣着,他朝着太极殿的方向,一步一挪地走去,每一步都在青石板路上留下带血的泥印。
此时的太极殿,正举行着例行朝会。晨光透过高大的格窗,洒在殿内的金砖上,反射出柔和的光泽。香炉里焚着上好的龙涎香,烟气袅袅上升,缠绕着殿中垂落的明黄色珠帘,将珠帘后的身影衬得愈发模糊。文武百官按品级分列两侧,左侧是文官,右侧是武将,大多神色平静,甚至有些官员还在低声交谈着昨日家中的琐事 —— 毕竟朝会多是商议日常政务,鲜少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
吏部尚书孙启明站在文官前列,正悄悄跟身旁的户部侍郎说着江南的茶价,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安远伯站在武将一侧,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眼神有些涣散,显然还在回味昨日府中宴饮的美酒;而站在最前列的承恩公周显,则端着一副沉稳的模样,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腰间的玉带钩,目光却时不时瞟向珠帘后的沈璃,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翳。
龙椅上的慕容玦,穿着一身明黄色的龙袍,坐姿比往日端正了许多。他才十四岁,身形虽仍显单薄,却已渐渐有了帝王的仪态。他手里拿着一本奏折,正低头看着,偶尔抬起头,目光扫过殿中百官,试图从他们的表情中判断奏折内容的轻重缓急 —— 这是沈璃教他的,要学会从细节中观察人心。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惊慌失措的呼喊:“八百里加急!江州急报!快!快呈给陛下!”
这声音打破了殿中的平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殿门。只见一个内侍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他的官服被泥水浸透,头发散乱,脸上还沾着灰尘,手里高高举着一个油布包,油布上的泥渍和暗褐色污迹格外刺眼。
“陛下!摄政王殿下!江州急报!” 内侍跑到殿中,“噗通” 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江州…… 江州出事了!”
慕容玦心中一紧,下意识地看向珠帘后的沈璃。珠帘微动,沈璃的声音传了出来,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呈上来。”
兵部尚书连忙上前,从内侍手中接过油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油布包了三层,最里面是一张泛黄的宣纸,上面的字迹因颠簸和雨水的浸泡,有些地方已经模糊不清,只能看清大部分内容。兵部尚书拿起宣纸,清了清嗓子,准备念出,可当他看清上面的内容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念。” 沈璃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兵部尚书深吸一口气,双手捧着宣纸,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一字一句地念道:“…… 天启十三年三月十七,江州豪强沈万川,纠集族众及不明真相佃农数千人,以‘朝廷夺地’‘断绝生路’为名,手持农具、刀棍,悍然围攻州府衙门!度田使张允率随从官吏十余人,死守衙内,拒不妥协,多次劝说乱民散去,然沈万川指使党羽放箭,纵火焚烧衙署大门…… 张允大人身中数箭,仍奋力抵抗,终因寡不敌众,被乱民闯入杀害,尸身遭辱,头颅被悬挂于衙署门楣之上!”
“轰!”
话音未落,殿中便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度田使,那是朝廷派往地方推行度田令的钦差,代表着朝廷的威严,如今竟被乱民杀害,还遭此羞辱,这已是赤裸裸的挑衅!
兵部尚书的声音还在继续,每一个字都像重锤一样砸在众人心上:“刺史赵文渊闻变,率州府卫兵三百人前往弹压,双方在衙署前爆发激烈冲突。乱民人数众多,且有沈万川私藏的弩箭、长刀,卫兵死伤惨重!至十八日寅时,衙署西侧库房被攻破,府库中存银五万两、粮米三千石被劫,衙署内户籍、田亩文书多被焚毁!目前,沈万川已控制江州西城,赵文渊率残兵死守东城,江州…… 江州已乱!”
最后一个 “乱” 字落下,太极殿内陷入了绝对的死寂。连香炉里烟气的流动似乎都停滞了,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骇人听闻的消息震得魂飞魄散。清丈田亩的钦差被杀,州府被围,府库被劫,城池失守 —— 这已不是简单的抗法,这是明目张胆的造反!是自新朝建立以来,从未有过的恶性事件!
武将们最先反应过来,安远伯猛地一拍腰间的刀柄,发出 “哐当” 一声脆响,他双目赤红,出列怒吼:“反了!简直是反了!江南豪强竟敢如此猖獗!杀害朝廷命官,围攻州府,形同谋逆!此风绝不可长!必须立刻派大军镇压!剿灭乱党,将沈万川凌迟处死,以儆效尤!”
“安远伯所言极是!” 另一位武将出列附和,“江州乃江南重镇,若任由乱党肆虐,周边州县必受影响,到时候江南大乱,后果不堪设想!臣请命,愿率本部兵马,即刻驰援江州!”
一时间,武将们群情激愤,纷纷出列请战,声浪此起彼伏,殿中的气氛瞬间变得火爆起来。文官们则大多面色凝重,有的低头沉思,有的交头接耳,显然也被这消息惊得不轻。
然而,就在这一片要求严惩凶手、派兵镇压的声浪中,一个冰冷而尖锐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般骤然响起,瞬间将武将们的怒火压了下去。
“镇压?剿灭?”
承恩公周显缓缓从文官队列中走出,他脸上没有丝毫对同僚罹难的悲戚,反而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沉痛表情,眉头紧锁,眼神中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他走到殿中,对着龙椅上的慕容玦微微躬身,语气带着悲天悯人般的质问:“敢问诸位将军,那些被煽动的‘乱民’,难道生来便是暴徒吗?他们本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良民,为何要放下锄头,拿起刀棍,冒着杀头的风险,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中众人,最后落在珠帘之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控诉的语气:“是因为活不下去了!是因为朝廷的度田令,夺走了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是因为那些所谓的‘度田使’,在地方上行事酷烈,不顾民生疾苦,硬生生将这些良民逼得走投无路!这才给了沈万川那等奸佞之徒可乘之机,利用民怨,煽动叛乱!”
“陛下!” 周显猛地跪倒在地,膝盖砸在金砖上,发出 “咚” 的一声闷响,他抬起头,脸上已满是泪水(不知是真哭还是假哭),声音悲怆,字字泣血,“老臣泣血上奏!江州之变,非民之罪,实乃苛政之祸也!度田令推行至今,看似为朝廷增加了赋税,实则是与民争利,手段酷烈,早已引得江南各州怨声载道,民不聊生!张允大人虽死得惨烈,可究其根源,乃是他推行度田令时太过激进,得罪了地方士绅,也伤了百姓的心!今日之祸,实乃沈璃大人推行新政、任用酷吏、逼反良民所致!此等苛政不除,必酿更大之祸,此乃亡国之兆啊,陛下!”
此言一出,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太极殿内瞬间炸开了锅!
“承恩公所言极是!” 永昌侯几乎是立刻出列,他快步走到周显身边,也跪倒在地,手指着殿外,仿佛能亲眼看见江南的惨状,“陛下!臣此前便曾上奏,言明度田令过于严苛,恐引发民怨!江南本是鱼米之乡,百姓安居乐业,士绅和睦乡邻!自度田令施行以来,各地度田使为求政绩,强行清丈田亩,哪怕是百姓祖传的几亩薄田,也要反复核查,稍有不符便定为‘隐匿’,轻则罚款,重则收田!那赵文渊,便是沈璃大人一手提拔的酷吏代表!他在江州任上,强推度田,拆毁百姓房屋以清丈土地,关押拒不配合的士绅,早已天怒人怨!此次民变,看似偶然,实乃必然!根子,就在这祸国殃民的度田令上!就在制定此令、纵容酷吏的摄政王身上!”
“臣附议!” 吏部侍郎孙启明紧随其后,他整理了一下官服,走到殿中,引经据典,言辞犀利,“古人云,‘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今沈璃大人为聚财而推行度田令,为推行度田令而任用酷吏,致使民怨沸腾,官逼民反,酿成此等骇人听闻之惨剧!若陛下不立即废除度田令,严惩赵文渊等酷吏及其背后主使,以谢天下百姓,只怕江南之乱绝非孤例,各地士绅百姓必群起效仿,则国本动摇,江山危矣!”
“请陛下明察!废除度田令!严惩酷吏赵文渊及其背后主使!”
“新政苛政猛于虎!请陛下下罪己诏,安抚天下民心!”
“度田令一日不废,天下一日不安!请陛下为江山社稷计,三思啊!”
一时间,以承恩公周显为首的旧贵族集团及其依附者,纷纷出列,跪倒在殿中,黑压压的一片。他们不再掩饰对沈璃和新政的敌意,将江州民变的所有罪责,都精准地、恶狠狠地扣在了沈璃和她推行的度田令头上。他们绝口不提豪强沈万川隐匿田亩、私藏兵器、煽动叛乱的恶行,也不提那些被收买、被胁迫的佃农并非全然 “自愿”,只一味强调 “官逼民反”,将自己打扮成为民请命、直言敢谏的忠臣,将沈璃塑造成不顾民生、推行苛政的权臣。
朝堂之上的风向,瞬间发生了逆转。原本要求镇压叛乱、严惩凶手的声音,被这汹涌而来的、指责新政 “苛政逼反” 的舆论浪潮彻底淹没。许多中间派的官员面露犹疑,他们看着跪倒一地的勋贵重臣,又偷偷觑向珠帘后的沈璃,心中的天平开始摇摆 —— 一边是朝廷的威严和新政带来的些许成效,一边是旧贵族集团的压力和 “民怨沸腾” 的说法,尤其是周显等人搬出 “亡国之兆”“水可覆舟” 的古训,让他们不得不心生忌惮。
大理寺卿李嵩便是其中之一。他一直认为度田令虽有瑕疵,却能有效抑制土地兼并,对国家有利,可此刻听着周显等人的控诉,看着满殿跪倒的勋贵,又想起江州确实有百姓因度田令失去土地的传闻,心中不禁开始怀疑:难道度田令真的如他们所说,是苛政?难道沈璃大人真的任用了酷吏?他下意识地低下头,避开了珠帘的方向,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胡须,陷入了沉思。
龙椅上的慕容玦,脸色早已变得惨白。他虽经历了春猎猛虎袭驾、选妃权谋等数次风浪,却从未见过如此直指亚父、如此激烈的朝堂攻讦。周显等人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锤子,砸在他的心上 ——“苛政之祸”“亡国之兆”“背后主使”,这些词语让他感到一阵恐慌。他知道沈璃推行新政的不易,也知道度田令是为了国家好,可江州的惨状和周显等人的控诉,又让他不得不产生一丝怀疑:难道亚父真的错了?
他下意识地看向珠帘后的沈璃,眼中带着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仿佛在寻求答案,又仿佛在确认什么。他看到珠帘微动,却看不到沈璃的表情,只能感受到那股透过珠帘散发出来的、冰冷而沉凝的气息,那气息让他稍微安定了一些 —— 从小到大,无论遇到什么危险,只要有亚父在,总能解决。
珠帘之后,沈璃端坐在软榻上,姿态依旧端正,仿佛是这场风暴中心最平静的一点。从军报传入殿中,到周显等人轮番发难,她始终未发一言,手指只是偶尔轻轻敲击着膝上的锦缎软垫,发出细微的声响。没有人能看到她此刻的表情,只能从那平稳的呼吸声中,判断她并未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阵脚。
她听着周显等人慷慨激昂、却又包藏祸心的指控,心中并无多少意外。早在半个月前,暗凰卫便曾传回消息,说江州豪强沈万川与京中旧贵族往来密切,且暗中囤积粮食和兵器,似有异动。她当时便已下令让赵文渊加强戒备,却没想到对方动手如此之快,手段如此之狠绝 —— 竟然不惜以朝廷命官的鲜血和地方的动荡作为攻击她的武器,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煽动叛乱,杀害钦差!
度田令,触及的是千年以来土地兼并的沉疴,触动的是无数既得利益者的命根子。她深知推行之路必定艰难,却未曾想,旧贵族集团的反抗会以如此惨烈和卑劣的方式爆发。那些口口声声 “为民请命” 的人,何曾真正在意过那些佃农的死活?他们不过是借着 “民怨” 的幌子,行铲除异己、维护自身私利之实!沈万川隐匿的田亩数以万计,每年逃避的赋税足以供养一个营的士兵,他盘剥佃农,收取高额地租,让无数百姓食不果腹,这些事实,周显等人绝口不提;而度田令推行以来,朝廷清查出的隐匿田亩,为国库增加了三成赋税,缓解了边防军饷的压力,这些成效,他们也视而不见!
愤怒吗?自然是愤怒的。为张允等枉死的官员愤怒,他们不过是尽职尽责地推行朝廷政令,却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为这被歪曲的事实愤怒,明明是豪强叛乱,却被说成是 “官逼民反”;更为这不顾国家利益、只为一己私欲的疯狂反扑而愤怒。
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清醒和决绝。她知道,这是旧势力蓄谋已久的反攻倒算,是他们在失去特权、利益受损后的最后一搏。如果她此刻退缩,废除度田令,严惩赵文渊,那么新政将前功尽弃,她多年的心血将付诸东流,那些支持新政的寒门官员和百姓将心寒,而旧贵族集团则会得寸进尺,最终架空皇权,让慕容玦成为傀儡。唯有迎头痛击,彻底粉碎他们的阴谋,才能保住改革的成果,才能保住她自己和慕容玦的未来,才能保住这大曜江山的根基。
就在周显等人以为沈璃已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震住,准备进一步施压,要求慕容玦下旨废除度田令时,珠帘后,终于传来了她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之力的声音。
“说完了?”
仅仅三个字,不高,不低,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瞬间压下了殿内所有的喧嚣。武将们的怒吼停了,文官们的议论止了,连跪在地上的周显等人,也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珠帘的方向,眼中带着一丝惊讶 —— 他们没想到沈璃此刻还能如此平静。
沈璃缓缓站起身,珠帘随着她的动作轻轻碰撞,发出 “叮叮当当” 的清脆声响,这声响在寂静的殿中格外清晰,却没有丝毫柔和,反而带着一种冰冷的韵律。她并未走出珠帘,那道玄色的身影在晨光和烟气的笼罩下,显得愈发挺拔,如同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峰,投下巨大的阴影,覆盖了整个大殿。
“江州民变,沈万川聚众数千,武装抗法,杀害朝廷钦差,围攻州府衙门,劫掠府库,焚毁文书,此乃赤裸裸的造反,罪无可赦!” 她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刀锋,直刺人心,“此乃关乎国法纲纪、朝廷威严之事,岂容尔等混淆是非,妄言‘苛政’,为叛乱者张目?”
她的目光如同两道锐利的闪电,虽隔着珠帘,却仿佛能穿透一切阻碍,直刺跪在地上的周显等人:“承恩公口口声声‘官逼民反’,本宫倒要问问你 —— 那沈万川家中隐匿田亩三万余顷,每年逃避赋税白银十万两,盘剥佃农,收取五成地租,逼得无数百姓卖儿鬻女,这也是被‘逼’的?他私藏弩箭三百余张、长刀五百余把,豢养私兵两百余人,图谋不轨已久,这也是被‘逼’的?张允大人率人清丈田亩,不过是按朝廷政令行事,未曾苛待一户百姓,沈万川却指使党羽放箭杀人,焚毁衙署,这也是被‘逼’的?”
她每问一句,声音便提高一分,到最后一句时,已是声色俱厉,震得殿中众人耳膜发颤。周显等人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有的低下头,不敢与她对视,有的则强撑着,试图辩解,却找不到任何理由。
“尔等只言‘民怨’,为何不言豪强之恶?只言‘苛政’,为何不察隐匿田亩、逃避赋税对国家根基的蛀空?” 沈璃继续说道,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江南之地,田连阡陌者,非富即贵,他们占据着天下三成的土地,却只缴纳一成的赋税;而无地少地的贫民,占天下人口七成,却要承担六成的赋税!此等不公,尔等视而不见,反倒为那些吸食民脂民膏的蛀虫张目,攻击朝廷为均平赋役、富国强兵而推行的善政,是何居心?!难道非要让国库空虚,边防废弛,百姓流离失所,尔等才甘心吗?!”
这番话,字字诛心,如同重锤般砸在每一位官员的心上。那些原本摇摆不定的中间派官员,此刻纷纷抬起头,看向珠帘后的沈璃,眼神中带着愧疚和醒悟 —— 他们差点被周显等人的谎言蒙蔽,差点忘了度田令推行的初衷。大理寺卿李嵩更是面露愧色,他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支持沈璃,维护朝廷的政令。
周显等人脸色铁青,却依旧不甘心。永昌侯强撑着开口:“可…… 可确实有百姓因度田令失去土地!这难道也是假的?”
“因度田令失去土地的,不过是那些隐匿田亩、试图逃避赋税的豪强士绅!” 沈璃冷冷反驳,“对于真正的自耕农,朝廷不仅不会夺其土地,反而会免除他们往年的欠税,发放种子粮!江州推行度田令以来,已有两千余户贫民分到了清查出的隐匿土地,这难道也是苛政?尔等选择性失明,只看豪强之怨,不看百姓之欢,还好意思说‘为民请命’?”
说完,她不再给周显等人继续鼓噪的机会,直接转向兵部尚书,语气恢复了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江州之乱,必须即刻平定,迟则生变!传本宫令:着镇南将军李敢,即刻率本部精兵五千,从荆州大营出发,火速驰援江州!大军所到之处,务必严明军纪,不得惊扰百姓,只诛首恶,胁从不问!凡有抵抗者,格杀勿论!务必在十日内收复江州,擒拿首恶沈万川及其党羽,恢复地方秩序!”
镇南将军李敢,是沈璃在军中的得力干将,出身寒门,因战功卓着被提拔为将军,向来忠于朝廷,且治军严明,从不与旧贵族往来。让他率军平叛,既能保证平叛效率,又能避免旧贵族从中作梗。
“臣遵旨!” 兵部尚书精神一振,连忙躬身领命,他快步走出殿外,准备即刻传旨。
“至于江州刺史赵文渊,” 沈璃语气微顿,带着审慎的考量,“其在民变初期应对失当,未能及时控制局势,导致官员死伤、府库被劫,确有失职之处。即日起,免去其江州刺史之职,停职待参!另,着御史台右御史王彦为钦差,即刻前往江州,全权接手江州事务,详细调查民变原委 —— 既要查沈万川叛乱的真相,也要查赵文渊是否有失职、苛政之举!若确有过错,严惩不贷;若系遭人构陷,亦必还其清白!”
她没有一味袒护赵文渊,而是采取了相对公允的态度 —— 停职待查,既回应了周显等人的 “苛责”,也为后续的调查留下了余地,避免了授人以柄。这种做法,让那些中间派官员更加信服,也让周显等人找不到继续攻击的理由。
最后,沈璃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些依旧跪在地上的旧贵族,声音冰冷如铁,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度田令,乃朝廷既定国策,旨在富国强兵,惠及万民,绝非些许宵小作乱、几句诽谤之言便能轻言废除!新政推行过程中,若有不完善之处,朝廷自会酌情调整,但绝不容许以叛乱、杀戮的方式进行阻挠!”
“至于何人该为此事负责,”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在金砖上,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响,“待钦差查明真相,平定叛乱之后,自有公论!本宫在此撂下一句话:若让本宫查出,有人暗中勾结地方豪强,煽风点火,构陷朝廷官员,破坏新政推行…… 无论其身份何等尊贵,背景何等深厚,定斩不饶!绝不姑息!”
说完,她不再理会脸色铁青、浑身发抖的周显等人,对龙椅上的慕容玦微微躬身:“陛下,当务之急乃平定江州叛乱,稳定江南局势,安抚民心。其余事宜,待钦差传回调查结果后,再行商议。”
慕容玦如梦初醒,他看着珠帘后的沈璃,心中的茫然和惊慌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坚定的信任。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声音虽仍带着一丝少年的清亮,却已充满了帝王的威严:“亚…… 摄政王所言极是!便依此办理!兵部即刻传旨,命李敢将军驰援江州;御史台速派王彦前往江州调查!谁敢阻挠,以抗旨论处!”
朝会在一片诡异而紧张的气氛中结束。官员们陆续走出太极殿,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 —— 武将们大多神色振奋,认为沈璃处置得当;中间派官员则松了口气,觉得这场危机暂时得以化解;而周显等人则面色阴沉,彼此交换着眼神,显然并未放弃。所有人都知道,这场围绕着新政和权力的博弈,才刚刚开始。江州的平叛结果,以及钦差后续的调查,将直接决定这场风暴的最终走向。
沈璃并未立刻返回摄政王府,而是留在了太极殿的偏殿。她坐在偏殿的椅子上,看着窗外阴沉的天空,春雨不知何时也蔓延到了京都,细密的雨丝打在窗棂上,发出 “沙沙” 的声响,如同无数人的低语。
不多时,暗凰卫统领青鸾悄然出现在偏殿中,她依旧穿着一身玄色劲装,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主上。” 她单膝跪地,低声行礼。
“江州之事,绝不仅是沈万川一人的叛乱那么简单。” 沈璃转过身,面色冷凝,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周显等人今日发难如此迅速,说辞如此统一,显然是早有准备。沈万川背后,必定有京中旧贵族的支持 —— 或许是资金,或许是人手,或许是消息。”
她走到青鸾面前,蹲下身,目光与她平齐:“给本宫查!彻查沈万川!查他近半年来与京中哪些人的往来密切,查他的资金来源,查他私藏的兵器是从何处购买!尤其要查承恩公府、永昌侯府,以及吏部侍郎孙启明府上的人,是否有与沈万川的人接触过!”
“另外,” 沈璃补充道,“务必保护好赵文渊!他是目前唯一能说清江州民变真相的人,也是周显等人想要除掉的眼中钉。派暗凰卫最得力的人手,乔装成普通百姓,潜入江州东城,保护赵文渊的安全,同时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 既要防着他被沈万川的人暗杀,也要防着他被人收买,篡改证词!”
“还有张允大人的尸身,” 沈璃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沉痛,“务必找到他的尸身,妥善收敛,带回京都安葬。他是为国捐躯的忠臣,不能让他死后还遭人亵渎。”
“属下明白!” 青鸾躬身领命,“属下即刻安排人手,前往江州和京中各处调查。有消息,会第一时间禀报主上。”
“去吧。” 沈璃挥了挥手,青鸾身影一晃,便消失在偏殿的阴影中。
沈璃再次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雨幕。她知道,这场雨不会轻易停下,这场围绕着新政的博弈,也不会轻易结束。旧贵族集团既然已经出手,就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必定会在江州平叛和调查过程中继续作梗,试图混淆视听,甚至再次制造混乱。
改革之路,从无坦途。她早已料到会遇到阻力,会面临风险,却未曾想是以如此鲜血淋漓的方式。但这并不会让她退缩,反而会让她更加坚定 —— 那些试图用鲜血和混乱阻挡历史车轮的人,那些为了一己私利而不顾国家安危的人,必将被这滚滚向前的车轮,碾得粉碎!雨丝依旧细密,如牛毛般斜斜织在空中,落在摄政王府的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而后汇成蜿蜒的细流,顺着石阶的纹路缓缓淌下,带走了之前因朝堂风波而弥漫在空气中的焦灼与阴霾。庭院里的几竿翠竹,被雨水洗得愈发青翠,竹叶上挂着的水珠晶莹剔透,风一吹过,便簌簌落下,打在廊下的朱红栏杆上,发出清脆的 “嗒嗒” 声,倒添了几分雨后的清宁。
沈璃站在廊下,玄色的披风已解下,搭在臂弯里,露出里面素色的常服。衣料被微凉的水汽浸得有些柔软,贴在身上,却丝毫未影响她挺拔的身姿。她微微仰头,望着天际那片渐渐散去的云层,雨丝落在她的脸颊上,带着一丝沁人的凉意,却让她混沌的思绪愈发清明。方才在太极殿上的喧嚣与对峙,仿佛还在耳畔回响 —— 承恩公等人的咄咄逼人,武将们的义愤填膺,中间派官员的犹疑不定,还有龙椅上慕容玦那带着茫然与依赖的目光,每一幕都清晰如昨。但此刻,她眼中已无半分之前的冷凝,那双眼眸深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风雨后愈发沉静、也愈发坚定的光芒,如同暗夜中不灭的星火,映着雨幕,闪烁着灼灼的光。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廊柱上精致的雕花,那是先帝在位时特意让人雕刻的 “五谷丰登” 纹样,寓意着天下太平、百姓富足。可她清楚地记得,去年微服出巡江南时,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 肥沃的土地都被豪强地主圈占,佃农们只能租种贫瘠的土地,每年要缴纳七成以上的租子,遇到灾年,更是颗粒无收,只能卖儿鬻女,流离失所。有个年迈的老农,拉着她的衣角,老泪纵横:“大人,不是我们不想缴税,是实在没活路啊!那些老爷们占着千顷良田,却一分税都不交,苦的都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 正是那一幕,让她更加坚定了推行 “度田令” 的决心。她要查清天下隐匿的田亩,让赋税归于公平,让无地的农民有田可种,让国库充盈,让这大曜江山真正实现先帝期盼的 “五谷丰登”。
可这条路,从一开始就布满荆棘。春猎时的猛虎惊袭,是旧势力对慕容玦的试探;选妃时的明争暗斗,是他们想渗透后宫的算计;如今江州的民变,更是他们孤注一掷的反扑 —— 他们宁愿让朝廷命官流血,让地方陷入混乱,也要毁掉她的新政,保住自己的既得利益。方才在朝堂上,承恩公等人一口咬定 “苛政逼反”,试图将所有罪责推到她身上,妄图废除度田令,这等用心险恶,她怎能不知?但她更清楚,越是艰难,越不能退缩。若此时妥协,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那些因新政而看到希望的百姓,又将重回水深火热之中;若此时放弃,慕容玦将永远被旧势力裹挟,无法成为真正掌控江山的帝王;若此时退缩,大曜的根基,终将被那些贪婪的蛀虫一点点蛀空,重蹈前朝覆灭的覆辙。
“大人,暗凰卫传来消息,镇南将军已率部启程,预计五日后可抵达江州。” 贴身侍女晚晴捧着一方干帕走过来,轻声禀报,“另外,青鸾统领派人送来密信,说已查到沈万川与永昌侯府的管事有过密会,具体内容还在进一步追查。”
沈璃接过干帕,轻轻擦拭着脸颊的雨水,目光依旧望着庭院中的雨景,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知道了。让青鸾务必查仔细,尤其是沈万川此次聚众的资金来源、武器储备,还有那些被煽动的佃农,是否有被胁迫的痕迹。另外,传信给赵文渊,让他暂时配合钦差调查,保护好自己,待真相查明,本宫定会还他清白。”
“是。” 晚晴躬身应下,又忍不住多劝了一句,“大人,您今日在朝堂上已耗了不少心神,又淋了雨,不如回屋歇息片刻,喝碗姜汤暖暖身子?”
沈璃微微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疲惫,只有对未来的笃定:“不必了。江山未安,百姓未宁,本宫如何能安心歇息?” 她抬手,接住一片被风吹落的竹叶,叶片上的水珠顺着指尖滑落,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水渍。“你看这雨,虽洗不尽世间的污浊,却能洗去人心的浮躁。只要本宫守住初心,护好陛下,一步一步把新政推行下去,终有一天,这雨会洗去所有的阴霾,让这大曜江山,迎来真正的清明。”
晚晴看着沈璃眼中那坚定的光芒,忽然想起之前听府里老人说的,当年沈璃在北疆征战时,面对数倍于己的敌军,也是这样的眼神 —— 不畏惧,不退缩,只凭着一份信念,便能带领将士们杀出一条血路。她心中涌起一股敬意,躬身退下,默默去安排沈璃交代的事宜。
雨丝渐渐稀疏,天边透出一丝微弱的天光,透过云层的缝隙洒下来,落在庭院的青石板上,映出一片淡淡的光晕。沈璃缓缓转身,走向书房的方向。脚步落在湿润的石板上,沉稳而有力,没有半分迟疑。书房里,案上还摊着江州的舆图和度田令的卷宗,墨痕尚新,那是她昨夜熬夜批注的痕迹。她知道,前路依旧布满荆棘 —— 暗凰卫的调查需要时间,镇南将军的平叛需要过程,朝堂上的旧势力也绝不会善罢甘休,或许还会有新的阴谋与阻碍在等着她。但她并不畏惧,因为她的心中装着先帝的嘱托,装着慕容玦的未来,装着天下百姓的期盼,更装着对这大曜江山的赤诚。
她走到案前,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的纸上缓缓写下 “清明” 二字。笔尖落下,墨色饱满,字迹挺拔有力,如同她此刻的心境。窗外的雨彻底停了,一阵微风拂过,带来雨后草木的清香,也吹动了案上的纸页,发出轻微的声响。沈璃望着那两个字,眼中的光芒愈发坚定 —— 她相信,终有一天,这 “清明” 二字,会真正刻在大曜的每一寸土地上,刻在每一个百姓的心中,而她,会用自己的一生,去守护这份清明,直到慕容玦真正能够独掌乾坤,直到这江山万里,再也没有流离失所的百姓,再也没有贪婪无度的豪强,再也没有动摇国本的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