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把最后一缕麻线绕在纺锤上时,灶膛里的柴火已经燃成了星子般的余烬。她望着窗纸上渐渐淡去的天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麻线粗糙的纹理,像在抚摸一段早已结痂却仍会渗血的旧伤。山风卷着松针的气息撞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呜咽,恍惚间竟与昨夜大山醉酒后的呓语重合在了一起。
“佳琪……你别急……等秋收了……”
那声音裹在酒气里,像淬了冰的针,轻轻一挑就破了她强撑了半个月的平静。她起身走到灶台边,拎起陶壶往缺了口的粗瓷碗里倒热水,水汽氤氲中,眼前浮现出三天前在鹰嘴崖下看到的画面——刘佳琪穿着新买的碎花衬衣,踮着脚给大山擦汗,阳光透过槭树的缝隙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那抹刺眼的白,比崖边的野杜鹃还要扎眼。
“秋月嫂子,在家吗?”院门外传来刘佳琪清脆的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甜腻。
李秋月握着碗的手指猛地收紧,滚烫的水溅在虎口上,她却像没知觉似的。这半个月来,刘佳琪总是这样不请自来,有时送一篮刚蒸好的红薯,有时拿几块扯布剩下的边角料,每一次都带着胜利者的姿态,把“大山哥”挂在嘴边,像炫耀一件独属于自己的宝贝。
她深吸一口气,用围裙擦了擦手,拉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刘佳琪果然站在院门口,手里拎着个竹篮,篮子里放着两双新纳的布鞋。“嫂子,我给大山哥做了双鞋,顺便也给你做了一双,你试试合不合脚?”刘佳琪笑着把篮子递过来,眼神里的得意藏都藏不住。
李秋月的目光落在那双绣着兰草的布鞋上,针脚细密,配色鲜亮,比自己纳的要好看得多。她想起大山脚上那双快磨破底的布鞋,还是去年冬天她连夜赶制的,当时大山还笑着说:“还是我家秋月的手艺好,穿着暖和。”可如今,他大概早就忘了这句话了吧。
“多谢刘妹子费心,我自己有鞋穿,你还是拿回去吧。”李秋月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刘佳琪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嫂子,你这是跟我客气啥?我和大山哥都快成一家人了,给你做双鞋不是应该的吗?”她故意把“一家人”三个字说得很重,像在李秋月的心口上狠狠踩了一脚。
就在这时,大山扛着锄头从外面回来,看到院门口的两人,脚步顿了一下。“佳琪,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李秋月。
刘佳琪立刻迎上去,自然地接过大山肩上的锄头:“大山哥,我给你送鞋来了。你看,我给你做的这双,是你最喜欢的黑布面,耐脏。”她一边说,一边亲昵地拍了拍大山的胳膊。
大山的脸有些发红,含糊地应了一声,然后看向李秋月:“秋月,你看……”
李秋月没有看他,只是转身走进屋里,把那扇木门重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她靠在门板上,听着外面刘佳琪叽叽喳喳的声音和大山偶尔的应和,心像被泡在冰水里,一点点沉下去。她想起刚嫁给大山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扛着锄头从田里回来,进门第一句话总是“秋月,我回来了”,然后把带来的野果子塞到她手里,笑得像个孩子。
那时的大山,眼里只有她一个人。他们一起在田里劳作,一起在院子里晒玉米,一起在煤油灯下编竹筐。冬天的时候,大山会把她的手揣进自己的怀里取暖;夏天的时候,他会在院子里搭起凉棚,给她摇着蒲扇讲故事。那些日子虽然清苦,却充满了温暖和希望,她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可自从去年邻村的刘佳琪来山里采蘑菇迷路,被大山救回来之后,一切都变了。刘佳琪年轻漂亮,能说会道,不像她这样木讷寡言。她会给大山唱流行歌曲,会跟他聊山外的新鲜事,会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把他夸得像个英雄。而大山,大概是太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追捧,渐渐被刘佳琪吸引,忘了家里还有一个等他回家的妻子。
李秋月走到炕边坐下,拿起枕头底下那只没绣完的荷包。这是她准备给大山做的生日礼物,上面绣着一对鸳鸯,可现在看来,这对鸳鸯就像一个笑话。她一针一线绣进去的心意,在大山眼里,或许还比不上刘佳琪随口说的一句情话。
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然后是刘佳琪离开的脚步声和大山推门进来的声音。“秋月,你别生气,佳琪她就是……”大山想解释,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李秋月抬起头,看着他。半个月不见,大山好像瘦了一些,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大概是这些天和刘佳琪在一起,没好好休息。“大山,”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让大山心慌的绝望,“你是不是爱上她了?”
大山的身体猛地一僵,眼神躲闪着:“秋月,你别胡思乱想,我和佳琪就是……就是朋友。”
“朋友?”李秋月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朋友会天天在一起?朋友会让你忘了自己还有老婆?朋友会穿着新买的衣服,在你面前晃来晃去,说要和你成为一家人?”她的声音越来越高,积压了半个月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终于爆发出来。
大山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秋月,我……我不是故意的。佳琪她一个女孩子,在山里无依无靠的,我就是想多照顾她一点。”
“照顾她?那我呢?”李秋月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我在家给你洗衣做饭,给你缝补衣裳,在田里给你搭把手,我就不需要照顾吗?大山,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你对得起我吗?对得起我们这几年的感情吗?”
大山抬起头,看到李秋月泪流满面的样子,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他想去抱她,却被李秋月推开了。“你别碰我,”她往后退了一步,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大山,我给过你机会,我以为你只是一时糊涂,可你……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知道自己对不起李秋月,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想和刘佳琪在一起的冲动。刘佳琪像一束光,照亮了他平淡无奇的生活,让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激情和新鲜感。而李秋月,就像家里的那口老井,虽然平静安稳,却少了几分波澜。
“秋月,我……”大山的声音带着哽咽,“我知道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和佳琪来往了,我会好好对你,好好过日子。”
李秋月摇了摇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机会不是没有给过你,是你自己不珍惜。大山,我们离婚吧。”
“离婚?”大山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秋月,你别冲动,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你怎么能说离婚就离婚呢?”
“感情?”李秋月苦笑着,“我们之间还有感情吗?自从刘佳琪出现后,你心里还有我吗?大山,我累了,我不想再这样自欺欺人了。”她走到柜子边,打开抽屉,拿出那个红色的结婚证。证书的封皮已经有些磨损,里面的照片上,她和大山笑得那么开心。可现在,这张证书就像一个讽刺,提醒着她曾经的幸福有多可笑。
“这是结婚证,”她把证书放在桌子上,“明天我们就去镇上办离婚手续。家里的东西,你看着分吧,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能离开这里就行。”
大山看着桌子上的结婚证,又看着李秋月决绝的眼神,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要失去李秋月了。这个陪他走过最艰难岁月的女人,这个把所有温柔都给了他的女人,就要因为他的过错,离开他了。
“秋月,我不离婚,”他抓住李秋月的手,声音带着哀求,“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再相信我一次好不好?我以后一定和佳琪划清界限,我会每天都陪着你,像以前一样。”
李秋月用力甩开他的手:“以前?我们再也回不到以前了。大山,你醒醒吧,你爱的是刘佳琪,不是我。你留在我身边,只是因为愧疚,不是因为爱。这样的日子,我过不下去。”
她说完,转身走到炕边,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几件打了补丁的衣服,一双没纳完的布鞋,还有那个绣了一半的荷包。她把这些东西放进一个旧包袱里,然后背上包袱,走到门口。
“秋月,你要去哪里?”大山急忙拦住她,“这么晚了,山里不安全,你别走。”
“我去哪里都比在这里好,”李秋月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了爱,也没有了恨,只剩下一片死寂,“大山,你好自为之吧。”
她绕过大山,拉开门,走进了茫茫的夜色里。山风很大,吹得她的头发和衣角都飘了起来。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停留,一步步朝着山下走去。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未来的路该怎么走,她只知道,她不能再留在那个充满了背叛和谎言的家里。
大山站在门口,看着李秋月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伸出手,想喊她的名字,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突然想起,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李秋月还叮嘱他要带件外套,说山里晚上会冷。可他当时满脑子都是刘佳琪,根本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他转身回到屋里,看到桌子上的结婚证和那双刘佳琪送来的布鞋,心里充满了悔恨。他拿起那双布鞋,狠狠地扔在地上,然后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他终于明白,自己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妻子,更是那个曾经全心全意爱着他、陪着他的李秋月,是他这辈子最珍贵的幸福。
夜色越来越浓,山风越来越大,仿佛要把整个山村都吞噬掉。李秋月的身影在崎岖的山路上艰难地前行着,月光透过树枝的缝隙照在她身上,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她不知道,在她身后,大山正站在门口,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她的名字,声音嘶哑而绝望。
“秋月……秋月……你回来……”
可他的声音,被呼啸的山风淹没了,再也传不到李秋月的耳朵里。而李秋月,也再也不会回头了。她的脚步坚定而决绝,朝着未知的远方走去,把那个充满了伤痛和回忆的山村,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月亮渐渐升到了天空的正中央,清冷的月光洒在大地上,照亮了李秋月前行的路,也照亮了大山孤独而悔恨的身影。雾锁孤峰,月半残,这场始于深情、终于背叛的爱情,终究还是以悲剧收场。而那些曾经的温暖和幸福,就像山间的晨雾,一旦散去,就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