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碾过铁轨的哐当声惊飞了山坡上的麻雀。
妮子趴在车窗上,看着熟悉的山峦渐渐退成墨色剪影。她怀里的银铃铛被体温焐得温热,每一次晃动都撞出细碎的声响,像是母亲在耳旁低语。姨姨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辫,指尖触到辫梢系着的红绳——那是从春桃坟头野菊花上摘的。
到了城里别怕。姨姨从包袱里掏出件新棉袄,学校的事都办妥了,咱先住我厂里的宿舍。
妮子没说话,目光落在铁轨旁疯长的野菊花上。三个月前她离开时,玉娥正被警察带走,柱子在看守所里发了疯,见人就抓着问银铃铛去哪儿了。而王婆坟前的野菊花,被暴雨打得七零八落,唯有那截红绳,还倔强地缠着花枝。
火车突然减速,妮子看见站台边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那人眉眼和春桃有七分相似,怀里抱着个油纸包,正朝着火车挥手。妮子认出那是母亲生前最爱的蓝布,喉咙突然发紧。
是你远房表姐。姨姨推开车窗,她说后山老祠堂发现了东西。
油纸包递进来时还带着山露的潮气。妮子颤抖着打开,里面是本泛黄的账本,密密麻麻记着春桃这些年卖山货的钱。最后一页用红笔圈着:给妮子攒的嫁妆,藏在歪脖子树洞里。
山风从车窗外灌进来,妮子的眼泪砸在账本上。她想起那个暴雨夜,自己在老祠堂墙缝里找到的卖身契。原来母亲早知道柱子的赌瘾,偷偷把卖山货的钱藏在树洞里,用红绳系着,等着女儿长大。
火车重新启动时,妮子把账本贴在胸口。铁轨旁的野菊花越来越密,像一条金色的带子,延伸到山的尽头。她突然想起母亲常说的话:野菊花看着不起眼,根却扎得深,再大的风也吹不倒。
三年后。
妮子站在师范院校的领奖台上,胸前的银铃铛随着心跳轻晃。台下坐着姨姨和厂里的工友,而在礼堂角落,有个戴斗笠的身影格外显眼——那人穿着褪色的蓝布衫,手里攥着束野菊花。
散场后,妮子追出去时,只看见石阶上散落的花瓣。她捡起一朵,发现花茎上系着红绳,和记忆里母亲坟头的一模一样。当晚,她收到匿名信,信封里除了张老照片,还有枚生锈的铜铃。
照片上是年轻的春桃,站在野杏林里笑,身后的歪脖子树上挂着银铃铛。铜铃已经锈得看不出纹路,摇晃时却隐约传出熟悉的声响。妮子突然想起,玉娥被带走那天,曾疯言疯语说:后山的铃铛会索命...
暑假回村时,山里正在修路。推土机碾过野杏林,妮子看见歪脖子树被连根拔起,树洞里掉出个铁盒。锈蚀的锁扣上还缠着红绳,里面除了母亲攒的钱,还有封信:妮子,要是你看到这些,娘已经去坐火车了。记住,山外的路,要走得直。
施工队的人说,半年前有个疯女人总在铁轨边晃悠,手里攥着铃铛。那天暴雨倾盆,她突然冲向火车,手里的铃铛撞在铁轨上,碎成了齑粉。妮子摸着胸口的银铃,突然明白那些年山雾里的脚步声,那些夜半惊醒的铜铃响,原是一个母亲用生命在守护女儿的路。
临走前,妮子把母亲的银铃埋在王婆坟前。新种的野菊花正在抽芽,红绳系在花枝上,随着山风摇晃。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她望着铁轨延伸的方向,终于读懂了母亲藏在锈锁里的月光——有些爱,就像铁轨下的枕木,深埋在泥土里,却托起了整列火车的重量。
十年后,山里通了公路。妮子带着学生回村支教,在新建的小学墙上,她看见孩子们用粉笔画的野菊花。教室角落的陶罐里,插着几枝新鲜的花,花茎上系着红绳,在阳光下闪着光。
放学时,有个小女孩追上来,手里攥着枚铃铛:老师,这是在老祠堂捡到的,会唱歌呢!妮子接过铃铛,银质的铃身刻着细密的纹路,晃一晃,清越的声响混着野菊花的香气,漫过整个山谷。
山风掠过新修的公路,吹起妮子的发梢。她望向远处的铁轨,那里已经长满了野菊花,金色的花海中,仿佛又看见母亲穿着蓝布衫,正沿着开满花的山路走来,银铃在她腰间摇晃,和着火车的汽笛,唱着永远不会褪色的山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