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陵的指节在苏绾发顶微微发颤。
他能感觉到怀中人的体温正随着图腾刻画的中断而流失,像团随时会被风吹散的萤火。
荒原震颤的频率越来越高,伪帅每前进一步,脚下的青石便裂开蛛网般的纹路,黑水顺着裂缝漫上来,沾到他靴底时竟发出“滋啦”的腐蚀声。
“将军......您还记得我吗?”
孩童的哭腔撞进耳膜时,陈九陵正低头替苏绾擦掉唇角的血渍。
他猛地抬头,看见那道瘦小身影跪坐在碎碗旁,陶片割破的膝盖渗出淡红血珠,却仍固执地朝伪帅伸出沾着泥的手。
幻魂甲胄的轰鸣里,孩子的话像根细针扎进他心口——“您答应过......要摸我的头......”
伪帅的银甲突然泛起刺目血光。
它甚至没转头,抬手便是一道剑气,精准地将孩子逼退三尺。
陈九陵听见那声闷哼,看见孩子后背撞在无名碑上时弓成虾米,可下一秒又踉跄着爬起来,眼泪混着鼻涕糊在脸上:“可您说过......镇北军不弃一人......”
“闭嘴!”陈九陵喉间滚出低喝,不是对孩子,是对自己。
他能感觉到“归心意”在经脉里翻涌,像头被铁链拴住的凶兽,每挣扎一次,左肩贯穿伤便迸开新的血口。
苏绾的手指突然攥紧他衣角,她意识漂移的眼瞳里闪过一丝清明:“九陵,他颈后的锁......”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从幻魂阵中破出。
陈九陵瞳孔骤缩——那是具被锁链贯穿脖颈的躯体,锁链另一端还拴着三具同样伤痕累累的影卫残躯,可这具躯体的双眼却未被血雾笼罩,浑浊的眼底翻涌着陈九陵熟悉的、大楚影卫才有的清明。
“放了他!”那身影嘶吼着扑向伪帅,锁链拖在地上擦出火星,“我们不是工具!!”
伪帅的长矛抬起的速度比陈九陵拔剑更快。
银矛穿透殉影郎胸膛的瞬间,陈九陵看清了他颈后刻着的字——“萧承煜亲卫·周离”。
那是大楚镇北军最精锐的影卫编号,他曾在萧承煜的亲卫册上见过。
“我......想......回家......”周离的血溅在无名碑上,混着孩子的陶碗碎片,竟在青石板上晕出朵模糊的花。
他的手垂落时,刚好碰到孩子沾泥的指尖,像在完成某种未竟的传递。
陈九陵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胸口裂开。
他想起萧承煜记忆里,影卫营前那口老井,每到月中,亲卫们总爱蹲在井边给家里写信;想起现代陈九陵第一次下斗时,师父老瘸子拍他后背说“摸金的人,心里得有盏回家的灯”。
此刻这两重记忆绞在一起,烫得他眼眶发疼。
“小狐狸,”他低头吻了吻苏绾冰凉的额头,“我得去摸摸那孩子的头。”苏绾的手指在他掌心轻轻勾了勾,算是回应。
陈九陵将她小心放在图腾中央,断矛在掌心发烫——这次不是战,是守。
孩子还在哭,可看见陈九陵走近时,突然止住抽噎。
他望着陈九陵染血的脸,又看看他腰间半露的残旗碎布,突然伸手揪住他衣角:“你......你是真的吗?”
“真将军不会让你等这么久。”陈九陵蹲下来,与孩子平视。
他能闻到孩子身上混着泥土和艾草的味道,像极了萧承煜记忆里,大楚边境那些等父亲回家的小娃。
他抬手,掌心覆上孩子发顶,指腹轻轻揉了揉——
断矛“嗡”地一声震颤。
陈九陵听见远处传来九声闷响,像是有九口棺材同时叩击地面。
荒原上的黑水突然倒流,顺着伪帅的脚印退回地缝;枯萎的草茎钻出新芽,在风里颤巍巍地摇晃。
孩子的眼泪滴在他手背上,烫得他想起萧承煜最后一次摸亲卫家小脑袋时,那孩子也是这样,眼泪把将军甲的护腕都打湿了。
伪帅的脚步终于停住。
它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银甲覆盖的指节缓慢地、机械地弯曲,像是在模仿陈九陵刚才的动作。
远处有幻魂跪下来,额头触地,发出成片的“咚咚”声。
伪帅的眼窝里翻涌的血雾突然凝滞,它抬起手,朝最近的跪拜者伸去——
“咔”。
金属扭曲的声响刺得人耳膜生疼。
伪帅的手臂竟在中途变形,银甲裂开,露出里面缠绕的魂丝,最终化作矛锋,“噗”地刺穿那跪拜者的胸膛。
它歪着头,似乎不明白为何“抚摸”换不来臣服,而“杀戮”却能让幻魂们更狂热地叩拜。
陈九陵站起身,将断矛插在地上。
他不再运功,不再蓄势,甚至连左肩的血都任其往下淌。
伪帅的长矛尖已经抵住他心口,他却盯着那双空洞的眼窝,一字一顿:“真正的将军——是愿意为一个人停下脚步的人。”
荒原突然安静下来。
十万幻魂的甲胄声、地脉的震颤声、风的呼啸声,全都消失了。
伪帅的银甲表面裂开蛛网状的细纹,里面渗出的不再是血雾,而是一缕缕泛着金光的残魂。
陈九陵看见其中一缕残魂里,映出个穿青布衫的少年,正蹲在老井边写家书——是周离。
“吼——!”
不属于此世的战吼撕裂苍穹。
陈九陵眉心裂开一道金纹,前世萧承煜的虚影持断剑从他背后升起,铠甲上的裂痕与他左肩的伤一一对应。
三息之间,虚影手中的断剑斩出九道金光,每道金光都精准地缠住一缕伪帅的残魂,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送别。
伪帅的躯体开始寸寸崩解。
银甲碎片坠地时发出清脆的响,血雾散作星芒,其中混着几缕金光,飘飘荡荡落在无名碑前,落在周离的血迹旁,落在孩子发顶。
陈九陵单膝跪地,右手撑着断矛。
他能感觉到“守魂意”像团温火在丹田升起,不再是从前那股横冲直撞的战意,而是带着温度的、能包裹住苏绾飘游意识的光。
远处传来苏绾的轻唤,他转头望去,看见她正扶着图腾站起身,眼瞳里的清明越来越浓。
“九陵......”她的声音还有些虚浮,却带着他熟悉的狡黠,“你摸孩子头的样子,像极了老瘸子哄我吃中药时的蠢样。”
陈九陵笑了,血珠顺着嘴角往下淌。
他想站起来抱她,可刚动了动,便觉眼前发黑。
伪帅崩解的余波还在荒原上回荡,他听见有细碎的声音落在脚边——是周离颈后的锁链,不知何时滚到了他脚边,在阳光下泛着暗哑的光。
荒原的风突然大了。
陈九陵望着逐渐消散的星雨,忽然想起萧承煜记忆里最后那幕:大楚皇宫的城墙上,他抱着染血的帅旗,看着十万镇北军残部在敌军中杀出血路。
那时他想,若有来生,定要做个能为每个士兵停下脚步的将军。
现在,他做到了。
星雨还在落。
陈九陵伸手接住一片,温度与他掌心的余温重叠。
他听见苏绾的脚步声近了,接着是孩子抽着鼻子的轻响,还有周离那缕残魂消散前的叹息——这次,不是“我想回家”,而是“到家了”。
他终于撑不住,缓缓倒向苏绾伸出的双臂。
意识模糊前,他看见无名碑上的青苔突然绽开,露出下面刻着的字——“镇北军无名兵卒之墓”。
而在更远处,地缝里渗出的不再是黑水,而是清冽的泉水,顺着陈九陵摸过孩子头顶的方向,缓缓淌向荒原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