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干就干,沈昭昭立刻吩咐陈嫂,将库房里那些用油布精心包裹的字画绣品一一搬到通风处。
南方的梅雨季黏腻又漫长,空气里拧得出水,对这些娇贵的老物件而言,无异于一场酷刑。
果然,问题很快就出现了。
一幅名为《春山叠翠》的苏绣挂屏,因常年悬挂在书房,终究是没躲过湿气的侵蚀,山脚一抹石青色微微洇开,像一滴无声的泪。
陈嫂看着心疼不已,当即就要去取针线修补。
她从储藏室深处捧出一个尘封多年的红木针线盒,擦去表面的浮灰,却在开启时犯了难。
那枚小巧的铜质锁扣早已锈迹斑斑,任凭她怎么用力,都纹丝不动。
陈嫂一边摆弄,一边无意识地嘟囔起来:“这盒子,当年老太太宝贝得紧,说过谁也不准碰,除非……”她的话说到一半,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噤了声,神色复杂地瞥了一眼沈昭昭。
沈昭昭正站在一旁,指尖轻轻拂过那片晕染的青色,将陈嫂的半截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没有追问那个“除非”是什么,只是淡淡地转过身,目光落在那个古朴的红木盒子上。
她看出了症结所在,并非锁芯损坏,而是岁月留下的锈蚀。
“陈嫂,去沏一壶滚烫的铁观音来。”
陈嫂一愣,虽不明所以,还是依言照做。
片刻后,热气腾腾的茶水被端来。
沈昭昭接过茶盏,并未饮用,而是小心翼翼地将温热的茶水,一滴滴沿着锁芯的缝隙浸润进去。
她动作轻缓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精密的仪式。
茶叶的暖香混合着旧木的沉香,在湿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半小时后,就在陈嫂以为这法子已经失效时,沈昭昭再次捏住锁扣,轻轻一旋。
“咔哒。”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如同挣脱了数十年的枷锁,盒盖应声弹开。
盒子内,各色丝线被分门别类地码放得整整齐齐,旁边静静躺着锃亮的绣剪和一枚磨得光滑的白玉顶针,一切都井然有序,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然而,在所有丝线的下面,却压着一幅只绣了一半的百蝶图。
那绣工堪称绝顶,每一只蝴蝶的翅膀都薄如蝉翼,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痕迹。
只是,这幅本该绚烂的图景,却在一只凤尾蝶的翅膀处戛然而止,一根金色的丝线孤零零地垂在那里,断得突兀又决绝。
陈嫂看着那半幅绣品,眼眶微微泛红,声音也低了下去:“这是林老太太结婚三十周年那年,亲手为自己绣的。她说,要绣一百只不一样的蝴蝶,纪念她这一路走来的风景。可就在老太爷去世那一年,她绣到这一半,就再也没动过针了。”
陈嫂顿了顿,叹息道:“我劝过她,她说,心乱了,线就歪了。绣出来的东西,也就没了魂。”
沈昭昭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她伸出手,指腹小心翼翼地抚过那截中断的蝶翼。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
这不仅仅是一件未完成的绣品,它是一个女人,在漫长的、为家族奉献的一生中,唯一一件完全为自己而做的事情。
它承载了她最绚烂的期盼,也封存了她最沉痛的哀伤。
她没有擅自拿起针线,去续上那断掉的线。
那是属于外婆的三十年,任何人都无权替她收尾。
第二天,沈昭昭带着女儿念云的画来到了储藏室。
那是一幅稚嫩的涂鸦,画上,一只歪歪扭扭的小蝴蝶,正奋力飞向一只巨大而美丽的蝴蝶。
沈昭昭亲手在画旁题了一行小字:“外婆的蝴蝶飞累了,我家的蝴蝶去陪它。”她将这幅画精心装裱起来,就挂在那个打开的红木针线盒旁边。
紧接着,她在林家的家族群里发起了一个名为“老手艺复活计划”的活动。
她提议,家中的每一位女性成员,无论长幼,都贡献一件亲手制作的手工艺品,可以是编织、刺绣、陶艺,甚至是烘焙,用以装饰老宅,让那些被遗忘的角落重新焕发生机。
为了带动气氛,她第一个交出了自己的“作品”——一顶用柔软的奶白色羊绒线织成的婴儿毛线帽。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顶帽子,是她当年坐月子时,因产后情绪低落而织了又拆、拆了又织的废品。
如今,她用一个下午的时间,平静地将它重新织就,针脚平整,温暖而妥帖。
这个计划像一颗投入静水的小石子,在林家女性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一周后,一个雨后初晴的午后,沈昭昭推开储藏室的门,准备整理收集来的手工作品。
门口的光线透进去,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窗边,那个她以为再也不会触碰针线的林老太太,正安静地坐着。
她戴着一副老花镜,阳光穿过潮湿的雨帘,柔和地洒在她满头的银发上,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
她的手中,正捏着那幅未完成的百蝶图,一针,一针,无比专注地续绣着那只残缺的凤尾蝶。
她的手指因为年迈而微微颤抖,但穿针引线的动作却异常坚定,没有丝毫迟疑。
沈昭昭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立在门外,像一个不敢惊扰美梦的旁观者。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不知过了多久,老人终于落下了最后一针。
她摘下老花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压在心头三十年的重担。
她举起那幅绣品,对着光,端详了许久,然后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叹道:“线接上了……人,也该往前走了。”
沈昭昭的眼角有些湿润。
她没有走进去,只是悄然后退,轻轻带上门,然后对路过的佣人低声吩咐了一句:“把中央空调的温度调高两度,别让老人家着凉了。”
月末的林氏家族青年理事会上,沈昭昭作为新任理事长,宣布了她的第一项决策——成立“林家女性技艺基金”,首个资助项目,便是将家族中历代女性留下的手工艺品进行专业的修复与保存。
在介绍项目背景时,她没有长篇大论,只是让助理在身后的大屏幕上,展示了一幅完整的百蝶图的高清复刻版。
画面上,一百只蝴蝶翩翩起舞,姿态各异,绚烂夺目,那只新生的凤尾蝶与同伴们完美地融为一体,看不出丝毫曾经断裂的痕迹。
沈昭昭的声音平静而有力,响彻整个会议厅:“有些东西,丢了三十年,现在,终于有人愿意把它捡回来了。”
台下,掌声雷动。
而在会场最不起眼的后排角落,林老太太安静地坐着。
她的掌心,紧紧握着那枚被摩挲得温润的白玉顶针。
她侧过头,对依偎在她身旁的曾外孙女念云低声说:“你看,妈妈终于不怕缝错针了。”
窗外,持续了近一个月的梅雨终于停歇。
一道绚烂的虹桥横跨在林家老宅的庭院之上,宛如一根贯穿了岁月与人心的七彩丝线。
那道虹桥,像是为这座老宅的过去与未来,搭起了一座无声的桥梁,也预示着,雨后的清晨,将有新的故事在等待着被阳光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