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沉重,是手中这份信托文件所代表的,足以撬动整个林氏家族根基的滔天权柄。
而那滚烫,则源自于林老太太那句几乎是剖白心迹的低语——“想试试送真心的礼”。
沈昭昭的指尖在打印着“不可撤销”字样的纸页上轻轻划过,一种冰冷的明悟瞬间贯穿了她的四肢百骸。
这哪里是什么放权?
这分明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一场用整个家族的未来作为赌注的道德审判!
林老太太将家族信托的监察权与庞大的经济收益捆绑在一起,交到她这个外姓孙媳妇手上。
这就像是把一把双刃剑塞进她手里,剑柄上还涂满了蜜糖。
她若是接了,大刀阔斧地改革,稍有不慎,就会被扣上“忘恩负义、野心勃勃”的帽子,被那些虎视眈眈的旁支啃得骨头都不剩。
可她若是推拒,又会立刻暴露自己的“无能”与“怯懦”,坐实了那些“妇人之见、难当大任”的偏见。
进退维谷,步步惊心。
但当“真心”二字再次浮现脑海时,沈昭昭忽然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一场战争,而是一场迟到了太久的道歉仪式。
老太太不是在考验她的手段,而是在用这种极端的方式,逼她去看懂自己一辈子都未曾说出口的悔恨。
她的目光变得锐利而坚定。
第二天,沈昭昭没有急于宣布任何决定,而是调取了林氏家族慈善基金近五年的所有项目数据。
枯燥的数字在她眼中,却勾勒出了一幅清晰的图景。
由林老太太亲自挂帅的“传统礼仪复兴基金”,每年预算高达八位数,但年均支出却惊人地不足预算的百分之三十。
大量的资金沉睡在账户里,仿佛一头被囚禁的巨兽。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另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项目——“女子家训讲习班”,几乎每个季度都在林家的各个产业里频繁举办,流水般的花销从未间断。
一个死气沉沉,一个如火如荼。
沈昭昭关掉电脑,驱车来到了林家老宅一处偏僻的别院。
这里住着林家辈分极高的一位姑奶奶,大家都叫她林姑奶奶,但族谱上却找不到她的正式名字。
老人正在院子里修剪一盆兰花,动作优雅,神情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落寞。
看到沈昭昭,她并不意外。
“昭昭,你是聪明孩子,有些事,你迟早会想知道。”
沈昭昭恭敬地递上一盏新茶,轻声问道:“姑奶奶,我听修远说,家里人都曾叫您‘无名姑婆’,这是为什么?”
老人的手微微一颤,剪刀险些掉落。
她苦涩地笑了笑,浑浊的眼睛望向远方:“因为我不姓林,我是你太爷爷收养的故人之女。老太太……她年轻时待我如亲姐妹,可当我拒绝了她安排的婚事,决定终身不嫁时,一切就都变了。”
“一个不肯为林家联姻、又不属于林家血脉的女人,在那些老古董眼里,连记入族谱边角料的资格都没有。我这个‘姑奶奶’,不过是他们看在老太太面子上,给的一份体面罢了。”
沈昭昭静静地听着,在心底记下了几个关键词:“名字”、“资格”、“边缘”。
她明白了。
林家的女人,要么像周曼如那样,拼了命想挤进来,获得一个“林太太”的身份;要么就像这位姑奶奶一样,被排挤在权力的边缘,连拥有自己名字的资格都被剥夺。
三天后,沈昭昭以信托监察人的身份,召集了林氏家族所有核心成员。
她站在会议室的主位上,神情平静地宣布了她的第一个决定。
“我决定,将信托监察权未来收益的百分之七十,用于启动一个全新的家族项目——‘林氏女性口述史计划’。”
话音刚落,满座哗然。
“口述史?那是什么东西?能当饭吃吗?”一个旁支的叔伯不屑地问道。
沈昭昭没有理会他,只是按下了投影仪的开关。
巨大的幕布上,出现了一行苍劲有力的书法:“你的名字,值得被听见。”
“这个计划,将邀请所有林家的女性成员,无论嫡庶,无论长幼,无论婚嫁与否,参与录制属于她们自己的人生故事。这些故事将被整理、珍藏,成为林氏家族历史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她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角落里脸色苍白的周曼如身上。
“而我们第一期的特邀嘉宾,就是周曼如女士。”
全场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沈昭昭。
让这个曾经靠着不光彩手段上位的女人,作为家族史的开篇?
这不是在打整个林家的脸吗?
周曼如自己也懵了,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以为这是沈昭昭对她新一轮的羞辱。
沈昭昭却对她露出了一个温和的微笑:“周女士将不再是谁的附庸,而是作为一位独立的讲述者,站上我们家族的讲台。我们想听的,是她自己的故事。”
录制现场被安排在一个布置得极为雅致温馨的茶室里。
当摄像机的红灯亮起,周曼如面对着镜头,却久久地陷入了沉默。
她的嘴唇翕动了数次,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眶却一点点红了。
沈昭昭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终于,一滴眼泪滑落,周曼如的声音带着一丝破碎的颤抖,响彻了整个房间。
“我……我的母亲,叫林素心。”
这个名字一出口,监控室里几个年长的林家人脸色瞬间大变。
“她……是当年被赶出家门的庶女。我拼了命地想挤进林家,不是为了荣华富贵……我只是以为,只要我成了‘林家人’,只要我的孩子姓林,我母亲的名字……或许就有一天,能被这个家承认。”
话音未落,茶室的门被“吱呀”一声轻轻推开。
林老太太拄着拐杖,在管家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了进来。
她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周曼如面前,将一本泛黄的、边缘已经磨损的旧账本,放在了她面前的桌上。
老太太颤抖着手,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一行已经有些褪色的钢笔字。
周曼如低下头,只见上面写着——“匿名资助,林素心女童,入学光华小学,学费伍圆。”
那一刻,周曼如再也控制不住,伏在桌上,嚎啕大哭。
当晚,书房里,沈昭昭正在整理白天的录制素材。
林老太太留下的那本账本就放在手边。
她无意间翻动,一张小小的便条从夹层里飘然落下。
纸上是老太太那熟悉的、却带着一丝无力感的笔迹:“我不是不恨她母亲,我是恨我自己,当年没勇气护住一个无辜的姑娘。”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急雨,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玻璃。
沈昭昭拿起手机,拨通了林修远的电话。
“修远,通知下去,明天开始,把所有‘女子家训讲习班’的课程,全部改成‘家族记忆工作坊’。”
电话那头传来丈夫带着笑意的声音:“哦?你想做什么?”
“请我们的女儿念云,当第一任小讲师。”沈昭昭的声音清晰而有力,“让她给那些叔公伯伯们,讲一讲她太奶奶和外婆的故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林修远一声满足的轻笑:“我算是看明白了,沈昭昭,你这是要把我们林家的宫斗宅斗文,硬生生给写成一部家史正传了?”
沈昭昭莞尔一笑,挂断电话。
她知道,这只是第一步。
改变一个庞大家族根深蒂固的观念,远比想象中要艰难。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一条新的短信,来自负责统筹工作坊的管家。
信息很短,是明天第一期工作坊的最终参与者名单。
她的目光缓缓向下移动,在扫过一连串熟悉的名字后,最终停留在了名单的末尾。
看到那个名字的瞬间,沈昭昭嘴角的笑意瞬间凝固了。
看来,有人并不希望这部“家史正传”,能这么轻易地写下第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