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爬得更高了,将青石板路浸得发白。
廊下的灯笼次第亮起,映得朱漆柱子像浸在蜜糖里,连林老太太鬓角的银簪都泛着暖光。
园子里早摆开了架势——九曲回廊挂满了荷花灯、兔子灯,最中央的八角亭下悬着串锦缎灯球,每个灯球上都贴着红笺。
林三姑攥着沈昭昭的手腕往主厅走,路过花树时,几瓣桂花落进她发间,被灯笼一照,像撒了把碎金。
老夫人到——
一声通报惊起檐下栖鸟。
林老太太扶着丫鬟的手跨进门槛,金丝绒旗袍上的盘扣在灯影里忽明忽暗。
她扫了眼满厅灯火,又瞥向周曼如:曼如不是最会出巧题?
今年的主灯就由你出。
周曼如的手指在裙角绞出褶皱。
她早备好了题,此刻被点到名,眼尾的胭脂跟着颤了颤。
待丫鬟捧来描金灯球,她指尖摩挲着灯穗,声音甜得发腻:就出个应景的——一轮明月照心头,打一人名。
廊下的议论声像春溪破冰。
有年轻小辈咬耳朵:明月照心...莫不是字?沈昭昭站在林修远斜后方,能看见周曼如眼尾翘起的得意。
她想起方才月饼宴上,周曼如往莲蓉里掺陈皮的模样——都是要把刺扎进人心里,偏要裹层蜜。
答案是昭昭。周曼如突然提高声调,目光直刺过来,明月是加,照心头...可不就是字?
满厅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
林老太太的念珠在掌心转得更快了,周曼如的银步摇随着她的视线晃动,像根细针在沈昭昭面前晃。
沈昭昭垂眼轻笑,发间的桂花落进衣襟。
她想起昨夜在书房改稿,林修远推门送姜茶时说的话:你写的宫斗文里,聪明人从不在对手递来的刀上做文章。此刻她望着周曼如泛红的耳尖,忽然明白——这把刀该换个刀柄。
三姑,我也有个灯谜。她扬声开口,声音像浸了蜜的春柳,林家百年传忠义,只愿一家一条心,打一成语。
丫鬟捧着她的灯球挂到主位正前方。
红笺上的小楷被灯笼映得发亮,林三姑眯眼读了两遍,忽然拍着膝盖笑起来:好个昭昭!
林家百年传忠义是,一家一条心是——合起来不就是一心为家
正是这个意思。沈昭昭摸了摸颈间的翡翠坠子,那是林修远新婚时送的,我只是林家一员,只盼着一大家子心往一处使,别无他求。
廊下的议论声忽然涨了潮。
有旁支的婶子捏着帕子笑:到底是长媳,说话就是中听。连向来沉默的二房堂嫂都点头:去年老夫人说要修祠堂,昭昭可是捐了半年的稿费。
周曼如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望着那盏灯球,上面的墨迹分明比自己的更浓——像根钉子,生生楔进了主位的正中央。
你今天做得很好。
低哑的男声从身侧传来。
林修远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边,西装袖口蹭过她手背,带着体温。
他望着她发间的桂花,喉结动了动,又补了句:比我想的更好。
沈昭昭抬头。
月光从檐角漏下来,落进他眼底,像落了片碎银。
她忽然想起新婚夜他递来的姜茶,杯壁上凝着的水珠,和此刻他掌心的温度——原来有些暖,是慢慢焐出来的。
林老太太的念珠地断了线。
红檀珠子滚了满地,她弯腰去捡,却见沈昭昭已经蹲下身,将珠子一颗颗拾进她掌心。
婆婆,我帮您串上。沈昭昭的指尖擦过她手背的老年斑,就像这串珠子,单颗再亮,也得线牵着才成串。
林老太太望着她低垂的眉眼,忽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初进林家时,也蹲在祠堂里捡过摔碎的茶盏。
那时的大太太说:新媳妇要学的,不是跪得直,是看得清哪里该弯。
昭昭这孩子...林三姑的手搭在沈昭昭肩上,暖得像晒过的棉被,才是咱们林家真正的长媳。
周曼如转身时撞翻了茶盏。
瓷片飞溅的声响里,她看见林修远弯腰替沈昭昭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
而林老太太的目光,不知何时落在了沈昭昭颈间的翡翠坠子上——那是林家祖传的长媳信物,她当年戴过的。
月亮西斜时,家宴散了。
沈昭昭跟着林修远往院外走,身后传来林三姑和林老太太的低语:修远这孩子...到底是随了他爹,认准的事就不回头。
风卷着桂香扑来。
沈昭昭摸了摸颈间的翡翠,忽然听见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
她回头,正撞上周曼如怨毒的目光——那眼神像根刺,却再扎不进她心里半分。
檐角的灯笼晃了晃,将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
沈昭昭望着前面林修远挺直的脊背,忽然明白:有些路,走得慢些没关系,只要方向对了,总能走到光里。
而这场浸着桂香的中秋夜,终将成为她在林家扎根的第一道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