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全线贯通的庆功宴,甚至还没来得及摆上酒席。
一份比庆功更重磅的文件,已经送到了管委会。
盘龙山矿区最终勘探报告。
“稀土!”
“是伴生稀土矿!储量预估价值,是金矿的三倍以上!”
李卫民拿着那几页薄纸,一双手却抖得像是筛糠。
他几乎是跑遍了整栋办公楼,把这个消息吼给了遇到的每一个人听。
狂喜,如同一颗引爆的炸弹,瞬间点燃了整个盘龙县。
这意味着村民们即将到手的,不再是一笔小钱。
而是一座真正能福泽子孙后代的金山!
合作社首次分红的日期,已经郑重地提上了日程。
全县百姓,翘首以盼。
可就在这片沸腾到顶点的情绪中,一纸公函,由专人从省城护送,直接递到了韩雪的办公桌上。
红头。
文件。
标题是:《关于“盘龙县资源权益股份化”试点模式的法律风险评估报告》。
签发单位:华通矿业集团法务部,联合省法学会。
韩雪只看完第一页,整个人的身体就僵住了。
她花了足足半个小时,才读完了这份不足十页的报告。
随后,她拨通了秦峰的内线电话。
“来我办公室一趟。”
秦峰推门进来时,韩雪正背对着他,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仿佛一尊雕塑。
那份报告,就静静地躺在她的办公桌上。
“看看吧。”
秦峰拿起了那份文件。
报告的措辞专业、冷静,每一个字都不带情绪,但组合起来,却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核心论点只有一个,简单,粗暴。
根据现行《公司法》,自然人,即村民,不能以个人名义,直接持有国家矿产资源的“资源干股”。
这是违法行为。
而盘龙县用以代持这30%股份的“县级发展基金会”,法人主体地位模糊,更像一个临时行政机构,根本不具备合法的商业实体资格。
结论是:一旦未来华通集团的股权结构发生变动,或遭遇任何法律诉讼,村民们这30%的权益,会因为主体不合法,而瞬间变得分文不值。
这份被全县百姓视若珍宝的协议,在法律上,不过是一张废纸。
“这是一记绝杀。”
韩雪终于转过身,脸上没有表情,但攥紧到发白的指节,泄露了她内心的骇浪。
“他们没有否认分红协议,甚至没有攻击我们。”
“他们只是站在‘保护村民利益’的道德制高点上,指出了我们这个模式,最致命的那个法律漏洞。”
秦峰翻到报告最后一页。
那里是“建议方案”。
“为规避法律风险,保障村民长远利益,建议将这30%股份,暂时委托给一家更专业、更可靠的国有资产管理公司进行代持。”
韩雪的声音冷得像冰,补充了秦峰没看到的信息。
“我已经查了,陆承通过他家的关系,早就安排好了一家信托公司。”
“一旦我们同意代持,这笔股权的实际控制权,就将彻底脱离盘龙县,脱离我们。”
秦峰放下了报告。
这是一个完美的阳谋。
一个用国家根本大法条文编织的,无懈可击的绞索。
他们的试点方案虽有部委批复,但这只是政策上的“特许”,面对《公司法》的明文规定,这种“特许”脆弱得不堪一击。
这个死结,无解。
“轰!”
办公室的门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撞开。
王老三一张脸涨得通红,领着几个建设突击队的骨干冲了进来,每个人都攥着能捏碎石头的拳头。
“韩司长!秦主任!”
“外头都传疯了!”
王老三的嗓子因为愤怒和惊恐,喊得都劈了叉。
“他们说咱们签的那个合同是假的!分红的钱,一分都拿不到!”
“华通那帮孙子,在村里到处贴那个什么……狗屁报告!”
“煮熟的鸭子,他们想硬生生从咱们嘴里抢走!”
村民们不懂那些绕来绕去的法律条文。
他们只听懂了一件事。
那座眼看到手的金山,要飞了。
冲天的狂喜,在短短一个小时内,就转化成了更冲天的恐慌与愤怒。
好不容易用血汗筑起来的人心,正在以看得见的速度崩塌。
“都出去。”
秦峰开口。
他的镇定,与周围这片焦灼的空气格格不入。
“三哥,带大家回去,告诉所有人,不要慌,不要闹。”
“三天。”
他伸出三根手指。
“三天之后,我给大家一个交代。”
王老三还想吼点什么,却被秦峰的眼神硬生生给摁了回去。
那眼神里没有安抚,没有劝慰,只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平静。
他最终狠狠一咬牙,带着人退了出去。
办公室里重归安静。
韩雪紧紧盯着秦峰。
“你打算怎么做?”
“这个法律困局,连我都找不到任何突破口。”
秦峰没有回答。
他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开始动手,将所有关于《公司法》、《证券法》的书籍全部搬了过来,堆在墙角。
像是在告别一条走不通的死路。
然后,他从书架最底层,抽出一本最不起眼,甚至因为许久未动而蒙上一层薄灰的法律汇编。
《中华人民共和国信托法》。
“这三天,不要让任何人打扰我。”
他关上了自己办公室的门。
整整三天三夜。
管委会办公楼里的空气,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省里、市里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询问,质疑,施压。
韩雪一个人,将所有的风雨雷霆,都挡在了那扇紧闭的门外。
第四天清晨。
门开了。
秦峰走了出来,双眼布满血丝,下巴上冒出了一圈青色的胡茬,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脂肪,瘦了一圈。
但他的眼神,却像是一柄刚刚开锋的刀,锐利得惊人。
“通知所有村民代表,九点钟,在管委会大院开大会。”
上午九点。
管委会的大院里,黑压压站满了人。
上百名村民代表,每一张黝黑粗糙的脸上,都刻满了焦虑,怀疑,还有那一丝几乎要熄灭的期待。
秦峰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手里只拿着一个扩音喇叭。
没有讲稿。
他环视全场,目光扫过每一张脸,等待院子里彻底安静下来。
“我知道大家在担心什么。”
“有人说,我们手里的合同是废纸,我们拿不到钱。”
他的第一句话,就如同一根钢针,直接戳中了所有人心里最痛的那个脓包。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
“今天,我告诉大家。”
秦峰提高了音量。
“他们说的,没错。”
嗡!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但是!”
秦峰对着喇叭,用尽全力吼出了这两个字,巨大的音浪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将所有的嘈杂与哗然都死死压了下去。
“那是因为,他们想用他们的规矩,来套我们盘龙县的人!”
“从今天起,我们不跟他们玩了!”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扔出了一颗真正的炸弹。
“我们不成立公司!我们也不要什么狗屁股权!”
所有人都愣住了。
秦峰高高举起一根手指。
“我们成立的,是‘盘龙山资源开发信托计划’!”
台下一片茫然。
没有人听得懂这个又长又拗口的词。
秦峰笑了。
“我给大家打个比方。”
“你们每家每户,都有一只会下金蛋的鸡,但你们自己不会养,也养不好。”
“现在,你们把这只鸡,委托给我这个‘管家’来养。”
“我负责把鸡养肥养壮,让它下更多的金蛋。将来它下的所有金蛋,扣掉我这个管家的辛苦费,剩下的,全都是你们的!”
他用手指着在场的所有村民代表。
“在这个新计划里,你们,不再是什么‘股东’,你们是这只鸡的‘主人’!是最终拿金蛋的‘受益人’!”
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我,我们管委会这个基金会,不是什么公司老板,我们是你们请来的‘管家’!是‘受托人’!”
“我们管理的,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股份,而是实实在在,未来能分到你们每个人手里的钱!是‘未来收益权’!”
这个比喻,通俗到了极点。
台下村民们脸上迷茫的表情,渐渐被一种豁然开朗的狂喜所取代。
秦峰的方案,釜底抽薪,完美绕开了《公司法》关于股东资格的所有限制。
他直接换了一条赛道,用国内还很少有人关注,但规则却更灵活的《信托法》,对陆承布下的天罗地网,完成了一次彻彻底底的降维打击。
……
同一时间。
长三角,某金融中心顶层。
陆承放下了加密电话,电话是他的心腹林涛打来的。
他身旁,华通集团最顶级的法务团队成员们,鸦雀无声。
每个人的脸上,都还残留着无法消化的震惊。
他们耗费巨大心血,联手省法学会设下的完美法律绞索,竟然被对方用一种他们从未设想过,甚至有些荒谬的方式,轻易地挣脱了。
短暂的死寂后,陆承的唇边,竟然浮现出一丝冰冷的笑意。
“信托?”
“他以为这是万能的灵丹妙药?”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如积木般的城市。
“成立信托计划,需要一笔巨额的初始资金作为担保,用以保障受益人的最低权益,这是《信托法》的铁律。”
“他一个穷山沟,去哪里变出这笔钱?”
“他这是在给村民画一个更大的饼,一个他自己根本吞不下去的饼。”
陆承转过身,对电话那头的林涛下达了新的指令。
“很好。”
“你现在就去问他,当着所有人的面,问秦峰。”
“告诉全县百姓,让他说出他的担保资金,从哪里来。”
“我倒要看看,他这次,怎么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