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车灯的光束,在这一刻都汇聚成了一道刺眼的舞台光。
那光打在张承业佝偻的身上。
他成了风暴的中心。
马龙瘫在地上,感觉自己的血都凉透了。
他死死盯着那个被秦峰从黑暗里推出来的瘦小身影,那个他只在传闻里听说过的,水利局看大门的老疯子。
一个念头,让他从尾椎骨窜起一股冰冷的电流,炸开四肢百骸。
秦峰!
从一开始,他的目标就不是他马龙!
他马龙,只是一个被随手丢出来,用来引爆更大炸药的引信。
“张工,您来说。”
秦峰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响起,平静得可怕。
县长李卫民的视线,也落在了张承业身上,如针尖般刺了过去。
张承业抱着那个旧木箱,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惨白发青。
他能感受到那道县长的目光,积压了三十年对权力的本能畏惧,让他两条腿肚子都在抽筋。
他求助般地看向秦峰。
秦峰没有说话,只是对他,微微点头。
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传递了千钧之力。
张承业胸膛剧烈起伏,像是要把这辈子所有的勇气都吸进肺里。
他颤抖着,从木箱里捧出了那个牛皮纸档案袋,还有那一卷卷边缘已经脆化发黄的图纸。
“报告……图纸……都在这里。”
他的嗓子干得像要冒出火星,每个字都磨得无比艰难。
“当年的水库,设计……没问题。”
“是……是他们!为了赶工期向上头献礼,强行改了设计!把稳妥的土石混合坝,换成了最危险、最省钱的纯土坝!”
“我写了报告,我反对了!可是没人听!”
“那份地质勘探报告,也是假的!”
老人压抑了半生的哭腔,在这一刻彻底决堤,嘶吼声在山谷间回荡。
李卫民一步跨上前,从张承业抖得不成样子的手里,一把接过了那份报告。
他手指飞快地翻动着那些发黄发脆的纸页。
数据。
图表。
技术分析。
纸张翻动的哗哗声,在死寂的现场,听得人心惊肉跳。
终于,他翻到了最后一页。
一份会议纪要的复印件。
上面,一个无比熟悉的名字,反复出现。
时任副县长,马卫国。
报告的审查意见栏里,龙飞凤舞地签着三个大字。
马卫国。
李卫民的手指,停在了那个签名上。
他一直微微佝偻的背脊,在这一刻猛然挺得笔直,整个人像一柄终于出鞘的利剑,寒光四射。
他被马家压了太久。
他等这个机会,也等了太久!
“周正国!”
李卫民的断喝,如平地惊雷。
县公安局长周正国身体一震,立刻挺直了身板。
“到!”
“封锁现场!所有图纸、报告,全部作为关键证物封存!”
“所有涉事人员,包括马龙,全部带回局里,连夜审讯!”
“大坝周围拉起警戒线,从现在起,二十四小时看守,任何人不得靠近!”
李卫民的命令,一条接一条,清晰,果决,不容置喙。
他转过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上那滩烂泥般的马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马龙,即刻起,停职!反省!接受调查!”
最后的宣判落下。
马龙的身体猛地一抽,再也支撑不住,彻底瘫在了冰冷的地上。
几名干警上前,将他那群早已没了气焰的狐朋狗友,一个个押上警车。
现场乱中有序。
秦峰站在车灯的光晕之外,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半分喜悦。
这一切,仅仅是开始。
一个县里的联合调查组,想扳倒在盘龙县这片土地上盘根错节的马家?
痴人说梦。
他要的,从来不是这种小打小闹的胜利。
他要的,是一场让马家连挣扎余地都没有的雷霆风暴。
秦峰的手伸进口袋,指尖触碰到一张折叠起来的薄薄纸片。
一张挂号信的存根回执。
邮戳日期,三天前。
收件地址:云州省水利厅。
收件人:总工程师,高世岩。
一个在前世以刚正不阿、油盐不进闻名的技术派“疯子”。
一个在学术上,最痛恨数据造假与工程隐患的“老顽固”。
秦峰寄出的,不止是张承业那份尘封三十年的报告。
更有一份全新的,《关于盘龙县跃进水库溃坝风险及地质灾害链式反应的紧急评估报告》。
报告里,他用超前二十年的知识,用最严谨的数据模型,详细推演了这座废弃水库在未来极端气候下,一旦溃坝,将如何引发山体滑坡,如何形成堰塞湖,又将如何制造一场足以毁灭半个盘龙县城的天灾。
他用的,是王老三的化名。
这份报告,才是他真正的,绝杀之刃。
……
三天后。
盘龙县县委书记办公室。
马建设靠在宽大的座椅里,闭目养神,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红木桌面。
桌上的紫砂壶,冒着袅袅的热气,满室茶香。
这几天,他动用了所有关系,将李卫民搞出来的那个调查组,死死地按在原地,寸步难行。
李卫民,还是太嫩了。
以为抓住一个不成器的马龙,拿到一份三十年前的废纸,就能翻天?
可笑。
只要拖下去,这件事最终只能不了了之。
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撞开,秘书连敲门都忘了,一张脸煞白如纸。
“书记!”
“省里……省水利厅……督办函!”
马建设敲击桌面的手指猛地一停,双眼豁然睁开。
那封盖着鲜红公章的督办函,像一封催命符,被秘书颤抖着递到他面前。
他一把夺了过来。
信函内容简单粗暴。
要求盘龙县委县政府,就“群众匿名举报的跃进水库重大安全隐患”一事,限期给出详尽的调查报告。
随函而来的,还有一个通知。
由省水利厅总工程师高世岩亲自带队的省级专家组,将于四十八小时内抵达盘龙县,进行实地勘察。
“高……世……岩……”
马建设嘴里念着这个名字,那张薄薄的A4纸在他手中,仿佛重若千斤,指节被勒得发白。
他当然知道这个人。
一个不属于任何派系,只认死理的技术疯子!
完了。
事情,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
这已经不是一桩陈年旧案,不是他可以靠关系捂住的信访事件。
这是悬在整个盘龙县,更是悬在他马家头顶的政治炸弹!
那一刀,精准无比地绕过了他所有的关系网和防御,从一个他权力完全无法触及的角度,直插心脏。
是谁?
到底是谁?!
他的脑中,不受控制地闪过那个年轻人的脸。
秦峰。
马建设抓起桌上那部红色的保密电话,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僵硬,拨通了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号码。
电话那头,是长三角某经济强市的繁华喧嚣。
“陆老弟,我这边……出了点大麻烦。”
马建设的声音里,第一次透出了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他将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重点点出了“秦峰”这个名字。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
陆承正站在自己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璀璨的城市夜景。
他的桌上,摊开着一份刚刚批复下来的“沿海经济新区”项目总体规划书,那是一个足以让他仕途再进一步的惊天功绩。
他本已懒得再去关注那个被他一脚踹进泥潭里的失败者。
可现在,他听到了一丝有趣的杂音。
“马书记,一个被发配的丧家之犬罢了,能有什么背景?”
陆承的语调很轻松,带着一丝玩味。
“不过……”
他转过身,看着规划书上自己大笔挥就的签名,一种掌控一切的快感油然而生。
“既然他想玩,那我就陪他玩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