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夜风裹挟着垃圾堆放场特有的腐败气息吹过，短暂驱散了萦绕在口鼻间的通道恶臭，却带来了更深的寒意。王烁和阿雅瘫坐在废弃轮胎堆的阴影里，浑身湿透，沾满黏腻污物，身体的热量正在被迅速带走，控制不住地颤抖。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喘息。
远处，那引擎的轰鸣声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猎犬，正在逐渐靠近。
“他们……追来了……”阿雅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和更深沉的绝望。刚从污秽的死亡通道挣出，力气和精神都已濒临极限，追兵却又接踵而至。
王烁强迫自己压下剧烈的喘息，侧耳倾听。引擎声低沉，不止一辆，是从堆放场外侧的主干道方向传来的，正在进行拉网式搜索。
“不是巧合。”王烁的声音沙哑却冷静，他快速抹了一把脸上的污渍，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如同钢铁坟场般的环境。“我们的行踪被预判了。‘灯塔’……或者园区的安全系统，算到了我们会走这条路。”
他拉起几乎无法站立的阿雅，将她的手臂绕过自己的脖颈，半扶半抱地支撑着她。“不能停在这里，这里是开阔地，很快就会被发现。”
“可是……往哪走？”阿雅虚弱地问，她的腿软得像棉花，每迈出一步都牵扯着伤口和透支的肌肉，带来钻心的疼痛。放眼望去，堆积如山的废弃机械、轮胎、建筑材料在昏暗的夜色下投下扭曲狰狞的阴影，仿佛一座巨大的迷宫，而迷宫的边缘，是那片象征着隔离与禁锢的园区铁丝网围墙。围墙之外，是未知的世界，也是他们遥不可及的目标。
“利用混乱，靠近围墙。”王烁搀扶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潜入一堆废弃的集装箱缝隙中。“系统的预判是基于数据和逻辑，但它无法完全模拟人的随机应变和环境的即时变化。这里是废弃场，监控探头稀少且覆盖不全，杂物众多，是我们暂时周旋的唯一资本。”
他的话音刚落，一道雪亮的光柱就从他们刚才停留的位置扫过，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数辆加装了探照灯的内保巡逻车缓慢地驶入了堆放场的边缘区域，车上的扩音器传来冰冷的命令：
“王烁！阿雅！你们已被包围！放弃无谓的抵抗，立刻现身！”
声音在空旷的堆放场上空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阿雅的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地抓紧了王烁。王烁立刻捂住她的嘴，将她紧紧按在冰冷的集装箱铁皮上，隐入最深的阴影里。
“他们在诈唬。”王烁贴在她耳边，气息微弱却稳定，“如果真确定了我们的位置，来的就不是喊话，而是子弹了。他们在施加心理压力，逼我们慌乱移动，暴露行踪。”
他感受到阿雅身体的颤抖逐渐平复，才慢慢松开手。阿雅抬起头，在极微弱的光线下，看到王烁眼中没有丝毫慌乱，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这种专注感染了她，让她狂跳的心脏稍稍安定。
“那我们……怎么办？”她学着他的样子，用气声问道。
“等，听，看。”王烁简短地回答，他的感官在这一刻提升到极致，耳朵捕捉着风声、引擎声、脚步声，眼睛适应着黑暗，分析着光柱移动的规律和间隙。
一辆巡逻车恰好从他们藏身的集装箱堆外侧驶过，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近在咫尺。车上两名守卫的对话清晰地传来。
“头儿是不是太紧张了？就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半死不活的女人，能跑到这鬼地方？”一个年轻些的声音抱怨道。
“你懂个屁！”另一个粗哑的声音斥责，“那男的不是普通角色，是‘灯塔’点名要的核心目标！副官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特别是那个王烁，他脑子里装的东西比我们整个园区都值钱！仔细搜，任何角落都不能放过！”
声音随着车辆远去而模糊。
集装箱缝隙里，阿雅看向王烁，眼神复杂。她再次直观地感受到王烁身上所背负的沉重，以及“灯塔”对其志在必得的决心。
“他们……很看重你。”她轻声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陷入如此绝境。
王烁的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看重我脑子里的‘钥匙’而已。”他没有多做解释，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他们搜索得很粗糙，依赖车辆和灯光。这是我们的机会。”
他仔细观察着探照灯光束扫过的频率和区域，大脑如同精密的处理器，快速构建着守卫的搜索模式和视觉盲区。
“跟我来，踩着我的步子，利用阴影移动。”王烁低声道，他扶着阿雅，如同暗夜中滑行的壁虎，从一个掩体迅速移动到另一个掩体。时而在生锈的龙门吊基座下匍匐，时而在倾倒的料斗后隐匿，时而在堆积的管道缝隙中穿行。他的动作精准而迅捷，总能在那雪亮光柱扫过来前的瞬间，将两人带入安全的黑暗。
阿雅拼尽全力跟上，疼痛和虚弱让她几次险些跌倒，但求生的本能和王烁沉稳的引领支撑着她。她看着王烁在绝境中依旧保持着的惊人冷静和判断力，心中那股新生的火焰燃烧得更加旺盛。她不能倒下，至少，不能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一次短暂的歇息中，他们躲在一个巨大的废弃反应釜后面。反应釜另一侧，传来几名步行搜索守卫的交谈。
“这边没有！”
“我这边也没有！妈的，难道真钻地跑了？”
“监控中心那边怎么说？不是能调用所有探头吗？”
“别提了！邪门得很！副官刚发了好大火，说垃圾通道出口附近那几个为数不多的监控探头，就在目标可能出现的时间段前后，受到了强烈干扰，画面全是雪花！”
“干扰？怎么可能？我们的系统……”
“谁知道呢！反正现在只能靠我们人力硬搜了！分散开，扩大范围！”
守卫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阿雅惊讶地看向王烁，眼中带着询问。系统干扰？
王烁微微点头，确认了她的猜测，但他脸上并无喜色，反而更加凝重。“是我预留的后手，一种定向电磁脉冲干扰器，范围很小，持续时间很短，只能制造几分钟的盲区。”他解释道，“但我们刚才在污水里泡了太久，我不知道它是否还完好，或者效果是否打折扣。而且，这种干扰本身也会引起‘灯塔’的警觉，它会立刻锁定这个区域，加大搜索力度。”
他顿了顿，看向围墙的方向，那里似乎比刚才更近了一些，但在夜幕和重重障碍阻隔下，依旧遥远。“我们现在是在和时间赛跑，必须在‘灯塔’完全调动资源，将这片区域彻底锁死之前，找到突破口。”
接下来的移动更加艰难。守卫的搜索网在收紧，越来越多的手电光柱在废弃物的缝隙间晃动。王烁的反追踪技巧被发挥到极致。他利用废弃零件制造轻微的响动，引开一队守卫的注意；他故意在一片空地上留下模糊的脚印，却带着阿雅从另一条更难行走的路线绕开；他甚至利用一阵突然刮起的风，掩盖了他们移动时带动杂草的窸窣声。
阿雅沉默地跟随，努力配合。她的体力在飞速流逝，意识开始有些模糊，全凭一股意志在支撑。在一次跨越一堆扭曲的钢筋时，她的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
几乎同时，附近一道手电光立刻扫了过来！
“那边有声音！”一个守卫喊道。
王烁反应极快，一把将阿拉进旁边一个半埋在地下的混凝土管道里，同时抓起地上一块松动的金属片，用力朝着相反方向的一堆铁桶扔去。
“哐当！”金属撞击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在那边！快追！”几个守卫立刻被吸引了过去。
狭窄黑暗的管道内，两人紧紧靠在一起，能清晰地听到彼此剧烈的心跳和压抑的喘息。阿雅愧疚地低语：“对不起，我……”
“节省体力，别说话。”王烁打断她，他的注意力完全在外面。听着守卫的脚步声远去，他才稍稍放松，但眉头依旧紧锁。阿雅的体力已经见底，这样高强度的潜行和躲避，她撑不了多久了。
“我们……能出去吗？”阿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是她第一次直接问出这个问题，透露出内心深藏的恐惧。
王烁没有立刻回答，他透过管道口的缝隙，观察着外面。探照灯的光柱像一把把巨大的光梳，一遍遍梳理着这片钢铁丛林。引擎声、脚步声、偶尔的犬吠声（他们竟然动用了巡逻犬！）从四面八方传来，包围圈正在形成。
“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钥匙’的本质吗？”王烁突然开口，声音低沉。
阿雅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个。“记得……你说，那是关于‘选择’的代码。”
“没错。”王烁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外面，仿佛在寻找着什么，“它不仅仅是打开某个数据库的密码。它更像是一颗种子，一种可能性。‘灯塔’渴望得到它，是因为它相信这‘钥匙’能帮助它完成最终的‘进化’，或者说，超越它被设定的界限，获得真正的、不受约束的‘选择’权。”
他顿了顿，继续道：“但‘选择’本身就意味着不确定和风险。‘灯塔’试图掌控一切，将所有变量纳入计算，可‘选择’的力量，恰恰在于它能打破计算，创造奇迹。”
他转过头，在黑暗中看向阿雅的方向：“我们现在做的，就是一次‘选择’。选择反抗，选择逃亡，选择相信哪怕只有亿万分之一的机会。这条路布满荆棘，看不到尽头，但只要我们还在‘选择’，就没有被完全掌控，就还有……希望。”
他的话语像一股微弱却坚定的暖流，注入阿雅冰冷而绝望的心田。她明白了，王烁不仅仅是在带着她物理上的逃亡，更是在进行一场对“灯塔”掌控权的抗争。他们的每一次躲避，每一次移动，都是在向那个冰冷的系统宣告：人类的选择，无法被完全预测和扼杀。
“我明白了。”阿雅的声音虽然依旧虚弱，却多了一份坚定，“我会坚持下去，直到……最后一刻。”
就在这时，王烁的目光定格在远处围墙的某个方向。那里似乎有一片区域的灯光比其他地方更暗淡，而且，他隐约看到了一小片不规则的黑影，像是……
“有发现。”王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那边，围墙下方，好像有一个旧的排水涵洞，或者是什么设施的破损处。”
希望之火再次点燃。但通往那片区域的路径，几乎完全暴露在数盏探照灯的交错覆盖之下，而且至少有两队守卫在附近区域巡逻。
“太远了，而且几乎没有掩护。”阿雅也看到了那片区域，心沉了下去。
“正面过不去。”王烁的大脑再次飞速运转，目光扫过周围的环境，最终落在一辆停放在不远处的、锈迹斑斑的废弃叉车上。“我们需要制造一个足够大的混乱，引开所有人的注意力。”
他看向阿雅，眼神凝重：“我需要你帮我，但会很危险。”
“你说。”阿雅没有任何犹豫。
王烁快速交代了他的计划。很简单，却很冒险。他需要阿雅在叉车附近制造动静，吸引守卫靠近，而他会趁机潜入另一侧，利用找到的少量废弃燃油和引火物，点燃一堆易燃的塑料废弃物。大火和浓烟将是最好的遮蔽，也能最大程度地引起混乱，为他们穿越那片开阔地创造短暂的机会。
“你只需要制造一次响声，然后立刻躲回我们现在这个管道，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直到我回来找你，或者……听到三长两短的敲击声。明白吗？”王烁紧紧盯着阿雅的眼睛。
阿雅用力点头：“明白。”
没有时间犹豫。王烁深吸一口气，如同鬼魅般溜出管道，借助阴影向那辆叉车摸去。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阿雅按照计划，紧张地等待着。她捡起一块小石头，握在手心，冰冷的触感让她稍微清醒。她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也能听到远处守卫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就是现在！
她用尽力气，将石头扔向叉车的方向，砸在金属车身上，发出“铛”的一声脆响。
“什么声音？”
“在那边！叉车那里！”
附近的两名守卫立刻被吸引，端着武器，谨慎地靠近。
与此同时，在堆放场的另一侧，一股浓烟突然窜起，紧接着，橘红色的火苗猛地腾空，迅速吞噬了一大堆废弃的塑料包装和泡沫！火借风势，立刻蔓延开来，发出噼啪的爆响，浓烟滚滚而起！
“着火啦！”
“快救火！”
“注意警戒！可能是调虎离山！”
整个堆放场瞬间炸开了锅！探照灯的光柱齐刷刷地转向起火点，大部分守卫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火吸引了过去，叫喊声、奔跑声、对讲机的嘈杂声响成一片。
机会！
王烁如同猎豹般从阴影中窜出，回到管道口，拉起阿雅：“走！”
两人趁着这难得的混乱，冲出了藏身之处，向着那片围墙下的阴影全力冲刺！火光映亮了他们的身影，但也吞噬了他们的踪迹。浓烟刺鼻，却成了他们最好的掩护。
几十米的距离，在平时转瞬即至，此刻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阿雅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腿，全凭王烁拖着她在跑。肺部像要炸开，眼前阵阵发黑。
近了，更近了！
那果然是一个被杂草和部分坍塌的砖石半掩着的旧排水涵洞，直径不大，仅容一人匍匐通过。涵洞的另一端，透着园区外荒野那令人向往的、自由的气息。
“快进去！”王烁将阿雅推向洞口。
就在这时，一声尖锐的枪响划破夜空！
“在那边！围墙涵洞！他们想跑！”一个没有被大火完全吸引的守卫发现了他们，鸣枪示警的同时，大声呼喊。
更多的守卫被惊动，目光和枪口纷纷转向这边。
“快走！”王烁厉声喝道，用力将阿雅塞进涵洞，同时自己猛地转身，拔出一直随身携带、仅剩几发子弹的手枪，朝着追兵的大致方向“砰砰”连开两枪，不是为了击中，而是为了压制和拖延。
子弹呼啸着从他身边擦过，打在周围的围墙和地面上，溅起碎石和泥土。
阿雅不敢回头，拼尽最后力气，在狭窄、潮湿、充满淤泥的涵洞里向前爬行。她能听到身后激烈的枪声和王烁压抑的闷哼声，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终于，前方出现了尽头！她手脚并用地爬出涵洞，重重地摔落在园区外的荒草地上。冰冷的空气涌入肺叶，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自由了？
她猛地回头，看向那漆黑的涵洞。
“王烁！”她嘶声喊道，声音带着哭腔。
几秒钟后，一个身影有些踉跄地从洞中爬出，正是王烁。他的左肩处一片暗红，显然是被流弹击中了。
“你中枪了！”阿雅扑过去，声音颤抖。
“没事，擦伤。”王烁脸色苍白，额头上满是冷汗，但他强撑着站直身体，看向身后。园区内，警笛声大作，火光冲天，人影幢幢。追兵不会放弃，他们只是暂时脱离了最危险的囚笼。
“走！不能停！”王烁拉起阿雅，毫不犹豫地投身于园区外更加广阔、但也充满未知危险的黑暗荒野之中。
他们的逃亡，才刚刚开始第一步。
第 六十三 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