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君恒拂袖而去后的那几日,凝华阁陷入了一种比以往更甚的死寂。那日餐厅里摔门而去的巨响,仿佛至今还在空旷的廊柱间隐隐回荡,余音敲打在沈绮梦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上。没有预料中的斥责,没有疾风骤雨般的惩罚,甚至,她再没有在凝华阁的范围内见到他出现。这种彻底的、漠视般的冷处理,比任何形式的暴怒都更让人窒息。它无声地宣告着——她那一次鼓起全部勇气、试图找回一丝自我的微小反抗,不过是一粒投入不见底深潭的石子,连最细微的涟漪都未曾激起,就被那无边的黑暗与冰冷彻底吞没,同时,也决绝地断绝了她与那片黑暗之源之间,任何可能沟通的路径。她被他彻底地、无声地放逐在了这片名为“凝华阁”的孤岛上。
沈绮梦因此变得更加沉默,一种近乎死水的沉默。她不再试图在妆容的浓淡、衣着的细节或是偶尔的眼神流转间,流露出任何属于“沈绮梦”的痕迹。她如同一个被拔掉了电源、仅靠预设程序运转的精致玩偶,精准地、麻木地、日复一日地执行着“沈绮罗”的一切程式。那种清醒地、眼睁睁看着自我意识在模仿中一点点消亡的痛苦,起初如凌迟般尖锐,但久而久之,竟也逐渐被一种更深的、弥漫到四肢百骸的麻木所取代。有时候,她对着镜子,看着里面那张日益熟悉又日益陌生的脸,会恍惚觉得,自己的灵魂似乎已经提前一步,悄然离开了这具被日益改造、日益失去本来面目的躯壳,正漂浮在某个冰冷的维度,漠然旁观。
直到陈管事那熟悉而刻板的脚步声再次打破了凝华阁这片死水般的寂静。他垂手立在门边,带来一个注定将掀起更大风波的消息。
“绮梦小姐,三日后,家族将于主宅举办年度慈善晚宴,届时各界名流、政商显要均会到场。大少爷特意吩咐,请您务必调整至最佳状态,做好万全准备,届时与他一同出席。”陈管事的语气一如既往,恭敬中带着不容置疑的传达意味,但他那双阅尽世事、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在掠过沈绮梦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时,似乎极快地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怜悯的情绪,快得如同错觉,瞬间便消隐无踪。
年度慈善晚宴。沈家每年一度最为重要、最为盛大的社交盛事,是展示家族实力、巩固人脉网络的关键舞台。
沈绮梦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心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猝然攥紧,连呼吸都为之滞涩。她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这绝不再是之前那些小范围的、非正式的、甚至可以模糊处理的露面。这是在所有与沈家利益攸关的权贵面前,以一种近乎官方公告的方式,将她这个“替身”,彻底地、赤裸裸地公之于众。她将被推到聚光灯下,接受所有人的检视,而她唯一的身份,只能是“沈绮罗”。
她低垂着眼睫,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完美地掩去了眸底一闪而逝的、混杂着恐惧与绝望的波澜。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是一片逆来顺受的平静,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知道了。”
接下来的三天,是整个“扮演”过程中最极致、最严苛、也最不容有失的准备。来到凝华阁的不再是平日里那些手法娴熟的普通造型师,而是沈家长期供养的、专门负责重要国事访问和顶级社交场合形象设计的顶尖团队。他们携带着数个巨大的密封衣箱和精密仪器,神情肃穆,动作精准得如同手术。
他们带来的主礼服,是一件据说由隐居巴黎的时装大师手工定制、耗时近半年才完成的冰蓝色露肩曳地长裙。裙身采用某种罕见的丝绸与极细银线混织而成,光泽内敛,而裙摆则缀满了无数细碎的、特殊切割工艺的水晶,据说在特定角度的灯光下,会流转出宛如星河倾泻般的璀璨光泽。而这条耗费惊人的裙子的设计灵感,据一位参与制作、头发花白的老师傅在调整腰线时无意中透露,完全参照了沈绮罗生前最后一次参加国际金融峰会时,所穿那件被誉为“经典”的礼服的改良版本,只在一些细节上做了更符合当下审美的微调。
配套的首饰也不再是母亲留下的那套温润内敛的翡翠,而是换成了一整套璀璨夺目、价值连城的蓝钻套装——项链、耳环、手链,无一缺失。钻石切割得无比精准,每一面都折射出冰冷而耀眼的火彩,与礼服的冰蓝色调相得益彰,却也散发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沈绮梦依稀记得,姐姐曾在某个极秘密的、不对外公开的拍卖会上,对一套来源神秘的古董蓝钻表现出过短暂的兴趣,但最终因觉得“过于炫目,有失沉稳”而放弃。显然,沈君恒连姐姐生前这份未曾满足的、微不足道的“遗憾”,都要在她这个替身身上,进行一种近乎偏执的弥补和还原。
妆容被修饰得毫无瑕疵,粉底遮盖了她所有的疲惫与苍白,只留下如玉的质感。眼妆刻意强调了她与沈绮罗相似的、略显上挑的眼型轮廓,眉峰被画得利落英气,唇色则选用了一种干燥玫瑰般的哑光色号,与姐姐惯用的口红色号几乎一致。每一根发丝都被精心打理,盘成沈绮罗偏爱的、那种既显利落又不失优雅的发髻,一丝不乱。
最后,那瓶仿佛烙印般代表着沈绮罗的“雪松与冷月”香水,被造型师小心翼翼地、如同进行某种仪式般,喷洒在她裸露的、线条优美的锁骨,以及纤细的手腕脉搏处。清冷微苦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如同第二层皮肤,紧密地贴合、渗透。
当一切就绪,所有的助手和造型师悄然退去,偌大的房间只剩下她一人时,沈绮梦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到那面巨大的落地镜前。
镜中人,身披仿佛由星河织就的华服,容颜被修饰得清冷绝俗,眉眼间是经年累月刻意模仿而来的、属于沈绮罗的从容与笃定。那冰蓝色的衣裙将她本就白皙的肌肤衬托得近乎透明,散发出一种非人间的美感,却也仿佛带走了这具躯壳里最后一丝属于活人的温暖与生气。颈间与耳畔的蓝钻,随着她细微的呼吸闪烁着冰冷而高贵的光芒,它们很美,却像是冰封的火焰,没有温度。整个人,远远望去,就像一尊被能工巧匠倾尽心血雕琢而成的、即将被送往祭坛的冰雪女神像,美得惊心动魄,令人屏息,却也冷得彻骨,毫无生命应有的灵动与暖意。
完美。
一件无可挑剔的、栩栩如生的、属于“沈绮罗”的复制品。
沈绮梦静静地、久久地凝视着镜中的影像,仿佛在看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许久,她的嘴角极轻微地、几乎看不见地扯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近乎破碎的、充满自嘲与悲凉的弧度。
这身价值不菲的华服,这座精致却空旷的凝华阁,乃至她这具被日夜精心修饰、改造的躯壳……所有的一切,共同构成了一个无比华丽、令人艳羡,却也无法挣脱的、无形的囚笼。而她,是被囚禁其中,失去了名字与自我的囚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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