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初冬。
寒气砭骨,刮在早起行人的脸上。呵出的气凝成白雾,须臾便散在清冽的空气中。路旁梧桐落尽了叶子,光秃的枝桠,沉默地分割着灰白的天际。
红梅家厨房的灯光,晕开在蒙着水汽的窗玻璃上,是这片灰蒙蒙清晨里,最温暖的所在。
锅里熬着的小米粥咕嘟咕嘟地翻滚,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窗户玻璃,也驱散了逼人的寒意。
常松系着围裙,正把金黄的煎蛋盛进盘子,粗壮的手腕动作却带着小心翼翼的轻柔。
“英子,快!趁热吃!”红梅一边把烫手的豆浆油条装进保温袋,一边朝屋里喊。
门帘一挑,英子走了出来。她穿着一件崭新的粉红色棉服,衬得小脸愈发白净,领口一圈柔软的白色绒毛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动。乌黑的头发梳成利落的马尾,别着一枚同样粉色的、小巧的发卡。
“妈,常叔,早!”她声音清脆,带着刚睡醒的慵懒,挨着常松坐下,拿起一个煎蛋就咬。
常松看着她,眼里是藏不住的慈爱,嘴上却念叨:“慢点吃,没人跟你抢。”他伸手,极其自然地用指腹揩去她嘴角沾上的一点油星。这个动作他做得越来越熟练,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血缘是命定的,亲情是自选的。常松用这个动作,把‘继父’的‘继’字揉碎了咽进肚里。
红梅看着这父女俩,嘴角弯了弯,幸福有两种,一种是闹腾的,一种是安静的。此刻这两种都有了姓名。
她把保温袋塞给常松:“这个给张姐带去,她肯定没吃。”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天冷,店里生意淡,她心里急,嘴上就更不饶人,你多担待。”
常松“嗯”了一声,拎起袋子:“知道。”
中年人的体贴,不在甜言蜜语里,就在这热乎乎的早餐和一句“多担待”里。
“幸福面馆”里,冷得像冰窖。张姐一个人早早来了,正费力地拖地,嘴里不停地抱怨:“这鬼天气,能把人冻成冰棍!哪还有人出来吃面?喝西北风都嫌牙碜!”
门上的铃铛一响,常松带着一身寒气进来,把保温袋递过去:“张姐,红梅让带的,还热乎。”
张姐愣了一下,接过袋子,指尖传来的温度让她冰凉的掌心一暖。她飞快地低下头,掩饰住眼底那一瞬间的复杂情绪——有感激,有愧疚,或许还有一丝被看穿窘迫后的不自在。
“哎呀……她也是,瞎操心……”她嘟囔着,声音却软了下来,打开袋子,拿起还烫手的油条咬了一大口。
红梅这时也推门进来,脸颊冻得微红。看到张姐在吃,她没说什么,只是挽起袖子开始擦拭桌椅。
张姐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嘴里嚼着油条,含混不清地说:“红梅,这月水电费……是不是又该交了?还有,我看街头‘老王家面馆’好像降价了,咱是不是……”
红梅擦桌子的手没停,声音平静:“该交的交。降价是他们的路子,咱们的面,值这个价。”
张姐被噎了一下,想反驳,看着手里红梅带来的早餐,又把话咽了回去,化作了更用力的咀嚼。合伙的生意,账目和心思一样,都得算清楚,可情分这东西,一算,就容易碎。
操场上,北风卷着沙尘,刮得红旗猎猎作响。体育老师吹着哨子,宣布今天测八百米。
王强裹在那件显眼的黄色外星人羽绒服里,脸瞬间吓白了。他偷偷瞄了一眼站在跑道边的张雪儿和周美兮。
完了完了,这下要在全校……不,是在雪儿面前丢大人了!不行,王强,你得争口气!让她看看,胖子也是有爆发力的!
哨声一响,王强像颗出膛的……嗯,出膛的肉弹,猛地冲了出去。一开始势头很猛,但不到半圈,就开始呼哧带喘,步伐变得沉重而怪异,像一只在泥地里挣扎的胖企鹅。
“哈哈,你看王强,跑起来地动山摇的!”周美兮指着王强,笑得花枝乱颤。
张雪儿也抿着嘴笑,但她的目光追随着那个笨拙又拼命的胖身影,看着他脸上的肉随着奔跑一颤一颤,看着他憋得通红却不肯停下的样子,眼神里嘲讽渐渐淡去,多了些别的东西。
其实……他也没那么讨厌。至少,比那些只会耍嘴皮子的男生实在。
王强感觉肺都要炸了,腿像灌了铅,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隐约的嘲笑。他几乎要放弃了。
就在这时,一个清晰的女声穿透嘈杂,落在他耳边:“王强!加油!”
是张雪儿!
王强浑身一个激灵,仿佛真的被打了一剂强心针。他嗷一嗓子,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埋着头,像头蛮牛一样冲过了终点线!然后,直接瘫倒在草地上,像一摊烂泥,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周美兮撇撇嘴:“瞎猫碰上死耗子。”
张雪儿却看着瘫倒的王强,嘴角微微翘了一下。
英子和周也跑过来。英子蹲下身,用力拍他的肩膀:“强子!帅呆了!没想到你这么猛!”
周也把一瓶水递到他面前,语气依旧平淡,但眼神里少了往日的嫌弃:“还行,没死。”
王强喘着粗气,看着围过来的朋友,又抬眼看了看不远处的张雪儿。张雪儿对他笑了笑。
他挣扎着爬起来,破天荒地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凑到张雪儿面前耍宝,而是走到她面前,非常郑重地,甚至带着点从未有过的严肃,说:“张雪儿,刚才,谢谢你。”
说完,他转身,走回英子和周也身边,接过周也的水,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
少年人的成长,有时就发生在一瞬间。当他不再为了博取某个人的青睐而拼命,而是为了不负那声加油、为了身边真正的朋友而奔跑时,他就真的开始长大了。
幸福面馆”的午市刚过,店里没什么人。红梅让张姐歇歇,她收拾碗筷,张姐在清点上午的收入。
“红梅,今天还行啊!嘿嘿嘿……”张姐的话音未落,店门被猛地推开,三个穿着制服、表情严肃的人走了进来,为首的一个亮出证件。
表情严肃:“我们是卫生局的,接到群众举报,来检查一下你们店的卫生情况。”
红梅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抹布掉进了水盆。脸上堆起笑:“领导,我们这店小,但卫生一直很注意……”
张姐闻声从柜台出来,一看这阵仗,脸瞬间就白了,下意识地想开口,被红梅一个眼神制止。
红梅她自己上前一步,脸上努力维持着镇定:“领导,我们配合检查。”
检查人员径直走向后厨,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灶台、地面、碗柜……红梅跟在一旁,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自家卫生绝没问题,但“举报”两个字像阴云一样罩在头上。
果然,一个人在放调料的架子角落,用手指抹了一下,露出一点几乎看不见的浮灰。“这里,卫生死角。还有这排水沟,清理得不够彻底。”那人语气严厉,带着公事公办的冷硬,“根据规定,这种情况可以要求你们停业整顿。”
张姐急了,脱口而出:“领导,这肯定是有人眼红我们生意瞎举报!我们……”
“不能停业啊!”张姐猛地冲到红梅前面,一把将还想解释的红梅拨拉到身后。她不再是平时那个精于算计的怨妇,而是像一个被逼到绝境的守护者,眼睛瞬间就红了。
“领导!你们可不能听人瞎说啊!”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又尖又亮,“我们这店干干净净!我妹子她每天擦地洗抹布,手都裂了多少口子!你们看看!”她近乎粗暴地拉过红梅的手,摊开给检查人员看——那上面确实布满了细小的裂口和薄茧。
“是!我们是小本买卖,没人家会来事,没人家会搞那些歪门邪道!”她指着门外,意有所指,“但我们挣的是良心钱!用的肉、菜,都是最新鲜的!绝不敢糊弄人!不信你们去菜市场问问,谁不知道我张春兰买菜最挑剔!”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