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家更热闹了。周也和王强的加入,让屋子里充满了少年人的喧闹。
英子穿了件崭新的正红色棉袄,衬得小脸白里透红;周也依旧是黑色羽绒服,但换了件高领毛衣,显得清爽利落;王强最夸张,穿了件印着巨大卡通老虎头的亮黄色棉服,像个移动的灯笼。
王强果然一进门就作揖:“常叔!红梅姨!张姨!刘叔!小老虎来给您们拜年啦!虎虎生威!恭喜发财!红包拿来!”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常松真掏出几个红包,给每个孩子都发了一个,包括小峰和英子。小峰推辞,被常叔硬塞进手里:“拿着!你是大人了,但在叔这儿,还是孩子!”
英子捏着手里崭新的红包,心里涨得满满的。
她看了一眼正在狼吞虎咽的小峰哥,又看了看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的张姨。
她忽然觉得,这个挤得转不开身、经历了大火和眼泪的年,比她想象过的任何一个年都要更像“年”。
家的味道,从来不是四平八稳的甜,而是各种滋味胡乱掺和在一起,最后熬出来的那点让人安心的浑厚。
王强拿到红包,鬼鬼祟祟把周也和英子拉到一边,压低声音:“哎,说正经的,我这压岁钱……今年不瞎花了,我琢磨着……等开学军哥回来,咱凑凑,给他当生活费,或者给他妹买点啥……”
周也瞥他一眼,没说话,只是从自己口袋里也掏出那份没拆的红包,塞到王强手里:“一起。”
英子眼睛一亮:“我也出!”
三个少年的手和红包叠在一起。一种无声的、沉重的承诺在嬉笑打闹之下悄然达成。
钱不多,情义重。少年的心,金子不换。
王强看着手里皱巴巴的票子,忽然觉得比往年买任何游戏机都有分量。这是一种陌生的、沉甸甸的、属于“大人”的感觉,他有点喜欢。
三个人揣着一兜鞭炮出了院门。王强迫不及待地点燃一个“窜天猴”!
“咻——啪!”
“啊?”
吓得英子尖叫着往周也身后躲。
周也嫌弃地瞥了王强一眼,嘴角却带着笑,从兜里掏出一种叫“电光花”的细长烟花,用火柴点燃前端,递给英子:“傻瓜。玩这个,烧手。”
英子小心翼翼地接过,那烟花在她手里“刺啦刺啦”地迸发出无数耀眼的金色火花,映亮了她兴奋又有点害怕的小脸,也映亮了周也专注看着她的眼睛。
“哇!好看!”
英子举着烟花转圈,火花划出一道道金色的弧线。
王强在一旁看得眼热,嗷嗷叫:“也哥!我也要!你不能光给英子姐!”
周也把手插回兜里,面无表情:“没了。”
“你兜里明明还有一盒!我看见了!”王强嗷嗷叫着就要扑上来掏周也口袋,“你偏心!!”
周也一把格开他的胖手,嫌弃道:“滚蛋!吓着人你负责?上次你把‘窜天猴’扔到人家家里的事忘了?”
“那是个意外!”王强悻悻然地收回手,转而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个粗壮的“二踢脚”,不服气地嚷嚷:“哼!不给我拉倒!我这个更带劲!”
他笨拙地点燃引信,嘴里喊着“看我霸王冲天炮!”,
结果太紧张,手一抖,“二踢脚”没朝天上飞,而是歪倒在地,“砰——啪!”两声巨响几乎就在他脚边炸开,震得地面一颤。
王强“嗷”一嗓子,像只受惊的肥兔子,猛地向后蹦出老远,差点一屁股坐进雪堆里。
“哈哈哈哈!”
英子笑得弯下腰,手里的电光花都快拿不稳了。
周也也终于憋不住,肩膀抖动着笑出了声,嘴里还不忘损他:“霸王?我看是王八炮还差不多。”
王强惊魂未定,拍着胸口,脸都白了,嘴上还硬:“……你、你们懂什么!这叫接地气!年兽就得这么吓唬!”那副又怂又嘴硬的样子,逗得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清冷的夜空下,少年们咋咋呼呼的笑闹声传出去老远,仿佛真能把旧年的所有晦气和阴霾都炸散。
英子扯了扯周也的袖子,小声说:“唉?周也,我们骑车去你家看看吧?我想去给钰姨拜个年。
周也愣了一下,看向她。
“等我一下!”
英子跑进屋,跟正在收拾的红梅小声说:“妈,我跟周也他们先去他家给钰姨拜年,一会儿就回来。”
红梅立刻明白了女儿的心思,眼里露出赞许:“哎,好孩子,快去!我本来还打算让你明早去送饺子呢!冰箱里我冻了好多牛肉芹菜馅的,正好,你给钰姨拿上一大包!
红梅手脚利落地装了一大袋冻得硬邦邦的饺子,用塑料袋仔细系好,递给英子:“跟钰姨说,新年快乐,想吃啥随时来家拿!”
三个人推了自行车出来。
周也载着英子,英子手里小心地抱着那袋冻饺子,像抱着什么宝贝。王强自己骑一辆车。
雪后的夜晚格外安静,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偶尔有鞭炮声从远处传来,点缀着这静谧的夜。
“钰姨看到咱们,肯定吓一跳。”英子小声说,呵出的白气飘散在冷空气里。
“吓一跳才好,热闹。”周也的声音传来,稳稳地骑着车。
王强在后面喊:“就是!钰姨家的糖最好吃!说不定还有进口巧克力!”
三个身影,骑着车,穿过昏黄的街巷,朝着有灯光和温暖的方向驶去。
周也蹬着车,身前是英子小心翼翼抱着的饺子,那份温热仿佛透过冰冷的塑料袋,一点点熨贴着他。
他看着前方被路灯拉长的、她和自己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心里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酸酸胀胀的情绪。
他习惯了家里的冷清,习惯了母亲勉强的笑容,习惯了用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把自己包起来。可英子就这么莽撞地、又无比自然地,抱着她家最寻常的吃食,非要撞进这片冷清里来。
她不懂这是一种多么温柔的“施舍”,不懂这袋饺子对他和母亲意味着什么。她只是觉得该这么做,于是就做了。
这份简单和直接,像一把钥匙,轻轻一转,就打开了他心里某个锁了很久、甚至自己都快忘了的盒子。
盒子里没什么宝贝,只是一点对“家”的最普通的渴望。
而此刻,这份渴望,正被前面这个穿着红棉袄、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姑娘,用一袋冻饺子,稳稳地接住了。
夜深了,春晚还在响着,但大家都乏了。
常松和老刘还在低声商量着修房的事。
红梅和张姐收拾完碗筷,坐在一边,看着屋里横七竖八躺倒的孩子们——小峰靠着椅子睡了,英子回来了歪在沙发上。
屋里挤得几乎挪不开脚,呼吸声此起彼伏。
红梅轻轻对张姐说:“等开春天暖了,房子修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张姐看着她,用力点点头,伸出手,紧紧握住了红梅的手。所有感激、愧疚、希望,都在这一握里。
常松最后检查了门窗,走回屋里,看着这挤得满满当当、安然入睡的一大家子,和红梅对视一眼,两人脸上都露出疲惫却无比踏实的神色。
这一年的最后一夜,房子是挤的,心是满的。废墟之上,他们用一顿滚烫的年夜饭,宣告着生活打不垮的韧劲。
窗外,零星的鞭炮声还在不甘寂寞地炸响,一声,又一声,努力地想要撑起这个百感交集的除夕夜。
过年过的是什么?过的就是这个人挨人、人挤人的“过”。日子再破,只要人没散,挤着挤着,也就暖和了,也就过去了。
旧的年,带着所有的眼泪、欢笑、失去和获得,彻底过去了。
1999年,就这么来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