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清晨,空气冷冽干净,吸进肺里像薄荷一样提神。
服装厂门口的雪地被踩得瓷实,昨日闹剧的痕迹,连同那些污言秽语,仿佛都被这场雪无声地掩埋了。
红梅和张姐一前一后走进厂门,脚步都有些迟疑。工友们投来的目光复杂了许多,少了以往的随意和亲近,多了几分打量、敬畏,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疏远。
没人上前搭话,只是在她俩经过时,交谈声会下意识地低下去几分。
世态炎凉,有时候就体现在这无声的距离感里。你突然不好惹了,别人也就对你客气了,但这客气里,总隔着点什么。
车间里,她俩的机器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甚至泛着刚擦过的油光。当天的布料和线轴已经有人默默帮她们领好,整整齐齐码在一旁。
一个平时不大说话的老师傅路过,脚步没停,只含糊地嘟囔了一句:“来了?料给你们领了。”说完就匆匆走开,像怕沾上什么似的。
红梅和张姐对视一眼,没说话,心里都明白。这是厂里另一种形式的“道歉”,现实,无声,但有效。
晌午休息的铃声刚响,新来的代理车间主任——一个以前被王主任压着的老技术员——就搓着手过来了,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客气:“红梅,春兰,来一下。”
两人跟着走到车间办公室门口,没进去。
代理主任压低声音:“厂里领导连夜开了会。王……王志强的事,性质恶劣,影响极坏!已经处理了,你们都知道了。厂里觉得,之前给你们的补偿……可能还是不太够。体现不出组织的关怀。”
他从兜里掏出两个略微厚实的信封,飞快地塞到她们手里,眼神有些躲闪:“这是厂里的一点额外补助。拿着,别声张。以后……好好干,厂里还是看重你们这些老师傅的。”
补偿是迟到的正义,像冬天送来的蒲扇,不能说不珍贵,只是不合时宜。
信封捏在手里,有点沉。红梅没推辞,默默收进兜里。张姐嘴唇动了动,最终也只吐出两个字:“谢谢主任。”
红梅捏着信封,厚度刚好抵得上王主任半年的奖金。这钱买不断委屈,但能买三个月的肉。苦难有价,尊严无市。
走出车间办公室,阳光刺眼。张姐捏着那信封,手指微微发抖,不是激动,是某种情绪过后虚脱般的乏力。她长长吐出一口气,白雾瞬间散在冷空气里。
“红梅,”她声音有点哑,“这钱……拿着有点烫手,可不拿,又对不起咱自个儿受的委屈。”
红梅看着远处厂房的屋顶,语气平静:“烫什么手?这世上补偿,从来都是迟到的。它熨不平心里的褶子,最多只能让往后的日子,稍微平整一点。这是咱该得的。走,下午早点回去,买肉去。”
张姐一愣:“买肉?”
“嗯。”红梅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买最好的肉,炖一大锅。再把那几个小崽子叫来,得谢谢他们。没有他们……这钱,这口气,都出不来。”
张姐眼睛瞬间亮了:“对!请他们吃饭!必须请!我出钱买鱼!”
一下班,两人几乎是冲出了厂门,直奔菜市场。割了肥瘦相间的五花肉,买了活蹦乱跳的鲤鱼,称了顶顶水灵的青菜,还破天荒买了贵价的水果——苹果和橘子,红黄相接地装在网兜里。
回家的路上,脚步都轻快了许多。炉火、饭菜香、孩子们的笑闹声,这些最平凡的东西,此刻成了苦难过后最好的犒赏。
红梅家厨房很快变成了战场。炖肉在锅里咕嘟,鱼在油锅里煎得两面金黄,砧板上哒哒哒地切着菜。蒸汽氤氲,油烟升腾,两个女人在方寸之地忙得团团转,却配合默契,笑声不断。
“张姐,酱油递我!”
“哎,来了!这肉炖得真香!”
“英子!别偷吃炸肉!把那蒜剥了!”
英子被指挥得脚不沾地,脸上却笑得开花。这才是她熟悉的、热烘烘、闹哄哄的家。
傍晚,周也、王强、张军准时到了。王强鼻子最灵,人还没进院门,声音就先到了:“梅姨!张姨!你们这是要做满汉全席啊!我在胡同口就闻着味儿了!香得我差点把车骑雪堆上去!”
门一开,他第一个挤进来,眼睛瞪得溜圆看着满桌的菜,夸张地咽口水。
周也跟进来,还是那副拽样子,但眼神扫过一桌菜和红梅张姐的笑脸时,柔和了一瞬。他把手里的一个塑料袋随手放凳子上:“我妈让带的,酱牛肉,下酒菜。”
张军最后一个进来,手里拎着一袋看起来就很甜的冬枣,有点不好意思:“姨……我、我没什么好带的……这个,甜。”
“来就来!带什么东西!快洗手!吃饭!”红梅招呼着,眼眶有点热。
桌子摆得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红烧肉油亮,炖鱼鲜香,饺子胖嘟嘟,酱牛肉切得薄厚均匀,还有炒青菜、拌凉菜……汽水瓶盖砰砰地打开,气泡欢快地涌出。
“吃!都使劲吃!今天管够!”张姐豪气地挥手,不断给孩子们夹菜。
王强埋头苦干,吃得头都不抬,腮帮子塞得鼓鼓的,一边还要含糊不清地吹捧:“唔……好吃!梅姨!你这手艺不开饭店可惜了……哎哟!”
他话没说完,筷子夹着的那块油光锃亮、颤巍巍的红烧肉一下没夹稳,“啪叽”一声,不偏不倚正好掉进旁边周也那杯刚倒满、还冒着气泡的汽水里,溅起几滴橙色的水花。
周也:“……”
他盯着杯子里那块泡在汽水里、迅速析出油花的红烧肉,脸色瞬间黑得像锅底,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王、强!”
王强自己也傻眼了,看着那杯“肉汤汽水”,痛心疾首:“我的肉!哎呦喂!暴殄天物啊!”
全桌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张姐笑得直拍大腿,红梅笑得擦眼泪,连英子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哈哈哈哈!王强你真是个人才!”
周也无比嫌弃地把杯子推得老远,仿佛那是什么生化武器:“这杯归你了,不喝完别想走。”
王强痛心疾首地看着那杯“肉汤汽水”,忽然灵光一闪,一把抢过周也的杯子,一脸英勇就义的表情:“也罢!肥水不流外人田!肉是无辜的!”
说完,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屏住呼吸,“咕咚”一口把那杯混着肉块和气泡的诡异液体喝了下去!
全场瞬间石化。
王强砸吧砸吧嘴,表情扭曲了半天,憋出一句:“……嗯……咸甜口的……还、还挺别致……”
周也的表情像是生吞了一只苍蝇:“王强!你他妈以后离我三米远!”
张姐笑得直接瘫在红梅身上:“哎呦我不行了……这傻孩子……哈哈哈哈……”
这下连张军都憋不住,笑得肩膀直抖。
英子看着他们,心里满满的,比自己吃了还高兴。
气氛正热闹,张军忽然放下了筷子。他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猛地站起来,端起了那杯橙色的汽水。脸瞬间红得像桌上的熟虾,手指用力攥着杯子,骨节发白。
“梅姨……张姨……”他声音发颤,有点结巴,但异常清晰,“昨天……我们……我们就是觉得……不能……不能让人欺负好人!”
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喊出来的:“你们没事了!真好!我……我敬你们!”
说完,他仰头就把一整杯汽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因为喝得太急,呛得咳嗽起来,脸更红了,眼泪都快憋出来。
一屋子喧闹瞬间静止。
所有人都愣住了,看着这个平时最沉默、最内向的少年,用最笨拙的方式,表达着最真挚的情感。
真心话往往不需要漂亮的酒杯,它用最笨拙的姿势冲出来,才最砸人心。
红梅的眼泪“唰”一下就下来了。她赶紧用手背去擦,却越擦越多。张姐也红了眼圈,别过头去。
王强嘴里还叼着半块肉,忘了嚼。周也看着他,没说话,抬手用力拍了拍张军的后背,帮他顺气。
少年人的义气,不像酒,越陈越香。它像这杯呛口的汽水,汹涌,直接,带着不管不顾的甜和炸舌的冲劲,瞬间顶到你心口最软的地方,让你鼻子发酸。
“砰——砰——砰”
所有人的笑容都僵在脸上。欢快的气氛像被戳破的气球,“噗”一下漏得干干净净。
英子心里一紧,看向妈妈。
红梅擦了擦眼睛,脸色沉静下来:“英子,去开门。”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