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世界一片寂静的银白。
雪下了一夜,将巷子、屋顶、枯枝都温柔地覆盖,像是老天爷终于肯对这个吵闹的人间按下静音键。
英子一大早就起来了,厨房里飘出炖牛肉的浓郁香气。
她手脚麻利,把粉丝、豆饼、千张下进翻滚的浓汤里,最后撒上一把翠绿的香菜,切了几片薄薄的牛肉铺在上面。
她把滚烫的铝锅直接端到客厅的小煤炉上煨着,拿了三个碗摆开,锅盖还没掀,就冲着里屋喊:“常叔!妈!起来吃饭啦!我烀了牛肉汤!”
常松和红梅被喊起来,洗漱完,吸着鼻子坐到桌边。汤鲜味美,热气腾腾,吃下去浑身都暖了。
“咱闺女手艺越来越好了!”常松呼噜噜喝着汤,不吝夸奖。
红梅看着英子,眼里都是温柔的笑意:“慢点吃,别烫着。”
吃完饭,英子回自己房间,套上那件常松给她买的白色羽绒服,围上红围巾,戴上毛线手套,整个人清新得像雪地里的一株小树。
常松看着窗外还在飘的雪粒子,不放心:“英子,今天别骑车了,路滑。我送你,顺便送你妈。”
英子一边往门口走一边摆手:“不用!我跟周也王强约好了,一起骑车去!他们估计都快到巷口了!你送我妈就行!”说完就推着自行车出了院门。
红梅追到门口喊:“骑慢点!把帽子戴好!看着点车!”
“知道啦!”英子的声音清脆,消失在雪雾里。
常松看着英子的背影,嘀咕:“这孩子……”他回头对红梅说,“我明天就出海了,得过年才回来。我先送你,回来再收拾行李。”
红梅穿上外套,又拿过常松那件厚呢子大衣帮他穿上:“家里你别管,行李等我晚上下班回来收拾。”她的动作自然,语气温柔。
虽然结婚两年了,常松这四十岁才头一次尝到女人滋味的老光棍,还是腻乎得厉害。
他趁红梅给他整理衣领,一把搂住她的腰,把人带进怀里,低头就想亲。
红梅笑着推他:“哎呀……别闹……刚吃完蒜……”
“没事,我不嫌……”常松声音闷闷的,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手臂箍得更紧,寻着她的唇就吻了下去。
一个尝过肉味的老处男,一旦开了荤,那点闷骚劲儿就全化成了黏糊劲儿,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跟自己媳妇腻在一块。
红梅拗不过他,也舍不得真推开,由着他结结实实地亲了几分钟,直到他的手开始不老实往衣服里探,她才气息不稳地坚决推开他:“好了……真不行了……再闹我真迟到了……听话……”
常松这才悻悻地松开,眼神还黏在她泛着水光的嘴唇上。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院门,常松还在回味刚才的温存,一抬头,差点撞上张姐。
张姐正揣着手,跺着脚在院门口等着呢,看见他俩出来,脸上立刻堆起笑:“哎呦,可出来了!这天冷的,冻死我了!正好,搭你们顺风车一起去厂里!”
常松做贼心虚,猛地看到门口站个人,吓了一大跳,仿佛刚才那点缠绵事儿全被人看了去,脸腾地就红了,说话瞬间又回到了解放前:“张、张姐……你、你咋在这……等、等多久了?”
张姐是过来人,眼睛毒着呢,一看常松那红头涨脸、眼神闪烁的样儿,再瞅瞅红梅那明显比平时更红润的嘴唇和还没散尽的那点羞意,心里就跟明镜似的了。
她故意拉长声音,打趣道:“哎呦喂,常大副?你这又做了啥亏心事了?见到我吓成这样?脸红的跟那猴屁股蛋一样!”
红梅被说得不好意思,轻轻掐了常松胳膊一下,对张姐笑道:“张姐快上车吧,外面冷。”
“嘿——嘿——嘿!”
常松讪讪地笑着,赶紧去发动车子,手脚都差点同顺。
英子骑到巷口,周也和王强果然已经在等了。两人帽子上、肩上都落了一层薄雪。
英子一眼就看见周也鼓鼓囊囊的羽绒服口袋:“周也,你兜里揣的什么?这么冷,你还带饭到学校吃?不怕凉透了啊?”
王强嘴快,抢着说:“英子姐,哪是他自己吃的!我们都吃过了!这是周大少爷给我军哥买的早餐!牛肉包子加豆浆!”
周也被戳穿,有点挂不住,踹了王强自行车一脚,梗着脖子看天:“就你话多!路上顺道买的,不行啊?”
英子愣了一下,看着周也别扭的样子,心里忽然就明白了点什么,噗嗤笑了:“行行行!周少爷真是心地善良,关爱同学!快走吧,别真凉了!”
三个少年骑着车,并排行进在白雪覆盖的街道上。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清脆声响。
年少时的友情,就像这雪地里的车辙,当时只觉得喧闹,要过去很多年才会发现,那竟是人生路上最清晰、最干净的印记。
他们呵出的白气融在一起,笑声像铃铛一样洒落在寂静的清晨里。青春就是这样,再冷的天,也冻不住那股往外冒的活力和傻气。
张军一早就到了教室。他心里还梗着昨晚的事儿,觉得自己最后那一下甩脸子挺不对的。周也王强对他够意思了。
他舍不得吃早饭,省下钱,跑去校外最好的那家羊肉汤馆,买了一份羊肉汤,加了两个扎实的大白馍。
他把自己的羽绒服脱下来,严严实实地裹着饭盒和馍馍,旁边还细心地放了两双洗干净的新筷子——是给周也和王强准备的。
少年的道歉方式往往笨拙又实在,他们把所有的歉意和想和好的心情,都具象成了一份滚烫的吃食。
周也和王强前一后进了教室,带着一身寒气。
周也走到自己座位,面无表情,从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还冒着热气的包子和豆浆,“啪”一下放在张军桌上,动作僵硬得像扔砖头:“喏,给你。”
张军看着那份早餐,心里一热,刚想说话,旁边的王强一看这架势,生怕俩人再杠上,赶紧跳出来打圆场:“哎呀呀!军哥!你也太够意思了吧!还给我们带早饭了?正好!也哥也给你带了!这下丰盛了!双份爱心早餐!”
张军被王强一搅和,到嘴边的话忘了,下意识地就把自己怀里用羽绒服裹得严严实实的饭盒拿出来,递给王强,眼神却瞟着周也:“强子,给你带的羊肉汤,趁热吃。”
周也看着那用羽绒服裹着的饭盒,嘴角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他二话不说,伸手就拿过一双筷子,直接掀开张军饭盒的盖子,浓郁的羊肉香气瞬间飘了出来。他夹起一筷子粉丝吹了吹,就塞进了嘴里。
王强目瞪口呆:“也哥!那是军哥给我的!”
周也嚼着粉丝,含糊不清地说:“见者有份!筷子有两双,看不出来?”
张军看着周也那理所当然的样子,又看看王强夸张的表情,憋了一早上的那点别扭,突然就散了。他忍不住,也笑了出来。
三个少年互相看了看,同时笑了起来。昨晚上那点小小的不愉快,就在这羊肉汤的热气和包子豆浆的香味里,彻底消融了。
男孩子的友谊就是这样,打一架可能记仇,但为一顿饭,绝对能立马和好。
车间里依旧轰鸣,空气混浊。下岗的阴影比窗外的寒气更刺骨。
那个瘦长脸的女工,郑彩菊,机器故意开得震天响,线头断了无数次,每次都阴阳怪气地嘟囔:“真是晦气,挨着不会干活的人,尽耽误事!”
她这话明显是冲着旁边的张姐去的。
张姐忍了一次,两次,额角的青筋跳了又跳。
当郑彩菊又一次把废料筐“不小心”踢到张姐脚边时,张姐猛地停了机器。
“郑彩菊!”张姐霍地站起来,声音劈开了车间的嘈杂,“你他妈有完没完?找茬是不是?”
郑彩菊也毫不示弱,叉着腰站起来,声音又尖又利,像钢丝一样刮着每个人的耳膜,“我想让你消停点!占着茅坑不拉屎,别一天天杵在这儿碍眼!真当自己是根葱了?呸!也不看看现在什么年月,厂里还能留着你这种光会磨嘴皮子的老帮菜,那是领导发慈悲!”
她这话恶毒至极,不仅骂了张姐,还把下岗的恐慌像瘟疫一样散播开来,车间里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我占茅坑?我手脚再不利索也比你干净!”张姐气得胸口起伏,“你干了什么腌臜事你自己心里清楚!别以为两腿一张,陪老头子睡了几觉,就真能上天了!我呸!!”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