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娅在他怀里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滚烫的泪水浸湿他的衣襟,纤细的肩膀因抽泣而不断颤抖。影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那笨拙地轻拍着她后背的手,也慢慢变得自然了一些。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少女的恐惧与无助,那份害怕再次被独自留下的巨大阴影。这触动了他内心深处同样冰冷而痛苦的角落——他又何尝不是那个被留下的人?只是,他是被自己过去的罪孽所留下,永世孤独。
他微微蹲下身子,让自己的高度与艾莉娅更贴近一些。然后,他做了一个连自己都有些意外的动作——他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轻轻抵住了艾莉娅光洁的、还在微微发烫的额头。
这是一个极其亲昵且带有安抚意味的动作。
感受着对方传来的温度和细微的颤抖,影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仿佛立下一个至关重要的誓言:
“我不会离开你的,桃…”
那个几乎脱口而出的“桃”字音节刚到嘴边,影猛地惊醒,硬生生刹住,心脏像是被冰冷的手攥紧,一阵尖锐的刺痛袭来。他几乎是立刻改口,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艾莉娅。”
幸好,怀中的艾莉娅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悲伤和终于得到承诺的安心感中,并未留意到他那瞬间的口误,或者即使听到了,也以为只是他安慰话语中的一个模糊音节。
她在他怀里用力地点了点头,环抱着他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仿佛要将这份承诺牢牢抓住。又过了好一会儿,她的哭声才渐渐平息下来,变成了小声的抽噎。
影默默地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感觉她的情绪稍微稳定,才轻轻松开了她。艾莉娅不好意思地松开手,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睛和鼻尖都红红的,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兔子。她转过身,快速地用袖子擦了擦脸,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呼吸。
“对…对不起…”她小声说道,声音还带着哭腔,“我失态了。”
“没事。”影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平淡,但似乎比之前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度。
两人稍微整理了一下情绪和略显凌乱的衣着,再次骑上驯鹿,踏上了前往晨曦城的道路。
经过刚才那场情绪爆发和影的承诺,气氛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上午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和疏离感彻底消失了。
下午的阳光透过枝叶,变得温暖而慵懒。没安静多久,坐在前面的艾莉娅似乎又恢复了活力,变回了那只叽叽喳喳的百灵鸟。只是这一次,她的声音里少了几分无忧无虑,多了一份依赖和好奇。
她开始忍不住回过头,或者侧过身子,缠着影问东问西:
“影,你以前也有很多伙伴吗?像我们小队这样的?” “还有还有…你刚才…是不是叫我‘桃儿’?那是什么意思?是你的家乡话吗?还是…某个人的名字?”
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尤其是最后一个问题,问得小心翼翼,却又充满了探究欲。
影沉默地听着。他知道,一些基本的解释是必要的了。既然决定让她跟随,并且承诺了不离开,至少需要给出一个能让她安心的、经过修饰的版本。
他望着前方逐渐变得开阔的道路,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组织语言,也像是在回忆那些不愿触碰的过往。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带着一种经过岁月沉淀后的沧桑:
“以前…在来到维索利亚之前,我在‘万界枢纽’活动。和你一样,也有一支自己的冒险小队。”
艾莉娅立刻睁大了眼睛,听得更加认真了。
“小队里…有像林飞那样的指挥者,有像东子那样冲锋在前的战士…”他说出这两个名字时,语气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还有…一个像你一样,总是充满活力,有时候会有点冒失的治疗者…她叫许桃。”
他第一次主动说出了“许桃”这个名字,心脏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但表面上依旧平静无波。
“我们接各种任务,穿越不同的世界…就像现在的你们一样。”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沉重:“后来…发生了一些变故。一次极其危险的任务…我们失败了。”
“林飞受了很重的伤,心灰意冷,选择了隐退,不再过问冒险者的事情。” “东子…他为了掩护我们撤退…战死了。” “而许桃…”影的声音到这里,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停顿和沙哑,他巧妙地避开了最残酷的真相,“…她也在那场变故中,死了。”
他说完了。这是一个经过大量删改和修饰的故事,保留了人物的对应关系和悲剧的结局,却完全隐藏了最黑暗、最无法原谅的真相——他才是那个手持屠刀的人。
艾莉娅听完,久久没有说话。她能感受到影语气中那深切的、虽然被极力压抑却依旧无法完全掩盖的痛苦和沉重。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影总是如此冰冷沉默,为什么他的眼神深处总是藏着化不开的阴霾。
她也瞬间理解了,为什么他之前会下意识地叫出“桃”那个字——那一定是他生命中极其重要、却又永远失去的人。
一种混合着同情、心疼和理解的情绪充斥着她的内心。她忽然觉得,自己失去男友的痛苦,或许在影所经历的惨烈失去面前,显得渺小了许多。
她不再追问细节,只是轻轻地向后靠了靠,让自己的背脊更贴近影的胸膛,仿佛想用这种方式传递一丝无声的安慰。
“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些的…”她小声说道。
“都过去了。”影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刚才讲述的只是别人的故事。
驯鹿继续前行,载着两个各自背负着沉重过往的灵魂,向着北方那座笼罩在战争阴云下的城市,缓缓行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默契和淡淡的哀伤,但彼此之间的距离,却在不知不觉间,拉近了许多。
艾莉娅的问题总是如此直接,却又总能精准地刺中影内心最复杂、最不愿面对的区域。
“我和你说的许桃…长得像吗?”
这个问题让影握着缰绳的手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一下。驯鹿的步伐依旧平稳,但他周围的空气仿佛凝滞了短短一瞬。他无法说谎,尤其是在刚刚才提及那个名字之后。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望着前方道路扬起的细微尘土,最终给出了一个简单却沉重的答案:“很像。”
艾莉娅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她安静地点了点头,尖耳朵微微抖动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她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和难以言喻的期待:“所以…我做不了你心中的第二个许桃吗?”
这个问题比上一个更加尖锐,几乎是在询问她在他心中能否取代那个逝去之人的位置,或者说,能否成为他新的情感寄托。
影的心猛地一沉。他几乎能感觉到许桃和东子临死前的目光再次灼烧着他的灵魂。他怎么可能让任何人取代他们?又怎么配拥有新的开始?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冷硬,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清晰,试图彻底划清界限:“性质不一样。” 他顿了顿,努力让语气缓和一些,补充道:“你是你,她是她。你们并非一样的,只是…长相相似。”
这是一个明确的拒绝,也是一个保护性的声明。他既是在告诉艾莉娅,也是在提醒自己——眼前这个精灵少女是独立的个体,并非亡魂的替代品。他不能,也不应该将对她对许桃的愧疚和情感投射到艾莉娅身上。
艾莉娅听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哦”了一声,语气里听不出是失望还是释然。她似乎理解了影话中的界限,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好吧。”她最终说道,重新坐直了身体,目光投向前方。
小小的插曲过后,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像上午那般冰冷尴尬,而是多了一份相互理解后的平静。
旅途继续。途中果然如预料般不太平,遇到了两拨试图拦路抢劫的小股哥布林。影甚至没有让艾莉娅动手,直接翻身下鹿,腰间的“无光之刃”无声出鞘。
那暗哑的刀身在林间光线下几乎不反射任何光芒,每一次挥动都带起凌厉的破空声和哥布林临死前的短促惨叫。他的动作干净利落,高效致命,如同冰冷的杀戮机器,很快便将麻烦解决干净。他擦净刀身,沉默地回到驯鹿背上,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艾莉娅看着他冷静的侧脸,心中对他的实力有了更深的认知,也隐隐明白了为何他总给人一种危险而可靠并存的感觉。
终于在傍晚时分,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座城市的轮廓。
那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巨大城邦,灰白色的岩石城墙高大坚固,远比武峰城和翠影城的风格更加粗犷和具有军事压迫感。城墙上旌旗招展,可以看到密集的巡逻士兵的身影。那就是人类在北方的边境重镇——晨曦城。
越是靠近,越能感受到一种紧张的气氛。通往城门的主道上,行人车马明显增多,但大多行色匆匆。可以看到全副武装的人类士兵小队频繁地往返巡逻,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过往的每一个人。
在离城门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他们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标志——精灵族设立的驮兽租赁点。艾莉娅驱使驯鹿走了过去,顺利地将驯鹿归还。精灵商人检查了一下驯鹿的状态,点了点头,按照约定退还给艾莉娅一半的押金。
两人徒步走向晨曦城那巨大而沉重的城门。城门处排着不算长的队伍,主要是些风尘仆仆的商队和零星的旅客。穿着制式铠甲、手持长矛的士兵们正在逐一盘查登记,神情严肃,检查得相当仔细。
轮到影和艾莉娅时,士兵的目光在他们身上停留了片刻。一个气质冰冷、带着危险气息的黑发人类男性,和一个容貌精致、尖耳明显的精灵少女,这个组合在人类城邦门口显得有些扎眼。
“姓名?从哪里来?进城目的?”士兵例行公事地询问,目光带着审视。
“影。从翠影城来。”影言简意赅。 “艾莉娅,和他一起的!我们从翠影城来,是冒险者,想来晨曦城看看,顺便补充些物资!”艾莉娅赶紧补充道,脸上努力露出友善无害的笑容。
士兵看了看艾莉娅的精灵特征,又看了看影腰间那柄看起来就不寻常的暗色长刀,皱了皱眉,但最终还是在本子上登记了信息,挥挥手:“进去吧。最近城里不太平,遵守规矩,别惹事。”
“谢谢长官!”艾莉娅连忙道谢,拉着影快步走进了城门洞。
穿过厚重城墙下的阴影,眼前豁然开朗。
晨曦城内部的景象与城外肃杀的氛围截然不同。街道宽阔,两旁是密集的石质房屋和木质阁楼,各种商铺、酒馆、旅店鳞次栉比,人声鼎沸。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铁匠铺传来的打铁声不绝于耳。空气中混合着食物、香料、皮革和马粪的味道,充满了人类城市特有的喧嚣与活力。
然而,仔细看去,依然能察觉到紧张局势的痕迹:不少行人脸上带着忧虑,巡逻的士兵数量明显多于和平时期的城市,一些公告栏上贴着征召民兵或管制物资的告示。
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影和艾莉娅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看着这座既充满活力又暗流涌动的边境城市。
“我们先找个地方住下吧?”艾莉娅提议道,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人类建筑和风俗。
影点了点头,目光却锐利地扫过人群和街道,本能地开始评估环境,寻找着可能的信息来源和潜在的危险。
他们的晨曦城之旅,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