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顿粗粝的手指抹过颈侧,触碰到那两道交错的新旧伤口。温热的血珠沾上指尖,他盯着那抹鲜红,瞳孔微微收缩。
作为一名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兵,他太清楚刚才那一瞬间的交锋意味着什么。在他松手弃斧、全力轰出那一拳的刹那,门户大开,颈动脉完全暴露在那对诡异的短刃之下。以对方那鬼魅般的速度和精准,完全有机会、有时间将刃尖再递进一寸,轻易割开他的生命之源。
但对方没有。
那一下刺痛,只是一个警告,一个标记,一个对方游刃有余、掌控生死的证明。这不是竞技,是杀戮的艺术,而对方在最后关头收了手。
沸腾的热血和狂怒如同被冰水浇头,瞬间冷却。巴顿脸上的狞笑僵住,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屈辱和后怕的阴沉。他巨大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喘着粗气,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看似单薄的对手。
周围的叫嚣声还在持续,赌徒们还在为下一回合下注,但巴顿已经听不进去了。
突然,他“哐当”一声,将那柄令人胆寒的“碎颅者”战斧重重地顿在地上,斧柄深陷进狼藉的地板。他抬起那只没沾血的手,粗暴地抹了一把脸,甩掉汗水和酒液的混合物。
“……哼。”一声沉闷的鼻音从他喉咙里挤出,打破了短暂的寂静。他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盯了影一眼,那眼神里已没有了轻蔑,只剩下一种被挫败后的凝重和审视。
“卑鄙的手段。”巴顿的声音沙哑,却不再充满挑衅,更像是一种给自己找台阶下的嘟囔,承认了对方的技巧,却又用“卑鄙”二字挽回一丝颜面。他清楚,真正战场上,活下来的才是赢家,无所谓手段。
他没再看艾莉娅和阿尔文,仿佛他们已不值得关注。他猛地转过身,粗壮的胳膊一挥,对着自己那几个还在发愣、有些不知所措的队员低吼道:“走了!还嫌不够丢人吗?!”
他的队员们如梦初醒,面面相觑,慌忙捡起地上散落的装备和巴顿的上衣,灰溜溜地跟在他身后。巴顿扛起战斧,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向酒馆门口,拥挤的人群如同劈开波浪般自动为他让出一条路,无人敢阻拦,也无人再发出嘲弄。
酒馆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安静。
所有人都看着那个依旧站在废墟之中,黑衣破碎、染血,却站得笔直的年轻人。他缓缓放下了摆出架势的双刃,玄铁短刃上的血珠滴落在地,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轻响。
不需要宣布,不需要认输。
巴顿的离开,他那句色厉内荏的“卑鄙”,以及他颈侧那个精准而克制的十字伤口,已经说明了一切。
寂静持续了几秒。
随即,不知道是谁先开始,零星的掌声响起,很快,掌声、口哨声、喝彩声以及硬币被扔到桌上的叮当声汇成一片,充满了整个酒馆。人们看向影的目光充满了敬畏、好奇,甚至是一丝恐惧。他们知道,今晚的赢家,属于这个名不见经传、却拥有着致命技艺的年轻人。
阿尔文抱着影的长刀,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又带着点自豪的笑容。艾莉娅快步走到影身边,眼神里担忧未散,却也多了一分复杂的色彩,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低声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影微微摇了摇头,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酒馆,最后落回自己的双刃上。他手腕一抖,甩净刃上的残血,利落地将它们收回靴侧和腰后。
酒馆厚重的木门在巴顿一行人身后嘎吱一声关上,将最后一丝喧嚣与敌意隔绝在外。室内短暂的寂静被各种细微的声响重新填充:火把燃烧的噼啪声、矮人酒保擦拭木杯的摩擦声、以及远处角落里的低语。
影站在原地,胸膛微微起伏,先前打斗中手臂被划开的口子正缓缓渗血,将深色的衣料染得更深。但他仿佛毫无所觉,只是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狼藉的桌面和翻倒的椅子,然后沉默地走回同伴们所在的卡座。
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先扶起了被撞歪的椅子。
阿尔文站了起来。他伸出手,掌心泛起柔和而纯净的白金色光辉,温暖治愈的能量如同暖流般缓缓笼罩住影受伤的手臂。
“放松,影。一点小伤,很快就好。”阿尔文的声音温和而富有磁性,与他熟识的林飞那略带跳脱的语调截然不同,但这份沉稳总能奇异地安抚人心。
影点了点头,没有拒绝。他能感觉到伤口处的刺痛感迅速被一种温热的麻痒所取代,皮肤和组织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不过几个呼吸间,那道不浅的伤口便只留下了一道淡粉色的新肉痕迹。
“多谢。”影低声道,声音有些沙哑。治疗魔法能愈合皮肉,却无法驱散他眼底深藏的疲惫与阴霾。他总是下意识地避免接受治疗,仿佛肉体的痛苦能稍微抵消一点内心的煎熬,但在这个危机四伏的异世界,保持最佳状态是生存和完成任务的前提。这是他赎罪之路必须承受的,包括接受善意。
“嘿,打得漂亮!”莱戈斯用力拍了拍影的肩膀,咧嘴笑道,露出与东子一样爽朗的笑容,却带着吟游诗人特有的锐气,“那帮软蛋找茬找错了对象!可惜了我的麦酒了。”他惋惜地看着洒了一地的酒液。
奥莉薇娅柔声道:“人没事就好。”她的目光温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这让影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他迅速移开了视线。
塞拉菲娜冷静地分析道:“巴顿是铁峰城巡逻队的一个小头目,心胸狭窄。我们之后在城里行动要更谨慎些,避免再起冲突,以免耽误正事。”
艾莉娅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影,眼神复杂,有关心,或许还有一丝影不敢深究的情绪。她递过来一杯清水:“喝点水吧。”
影接过水杯,指尖无意间触碰到艾莉娅的指尖,两人都微微一顿,影迅速收回手,仰头将水一饮而尽,仿佛只是为了解渴,掩饰那瞬间的不自然。
“好了,伙计们,”阿尔文结束了治疗,光芒散去,“小插曲过去了。时间不早,我们该去旅店了,明天还要早起赶路。”
众人纷纷起身,格里姆结了酒钱(包括赔偿打坏的东西),一行人走出了略显沉闷的酒馆,踏入铁峰城夜晚特有的、混合着金属粉尘、煤炭燃烧和酿造麦酒香气的空气之中。
铁峰城的夜晚并不黑暗,巨大的熔炉和遍布各处的锻造火炉将夜空映成一种奇特的暗红色。街道上依旧有矮人工匠扛着工具行走,也有来自各地的商旅和冒险者穿梭其间。
他们很快找到了那座依山壁开凿而成的、名为“石炉之家”的大型旅店。旅店内部宽敞坚实,充满了矮人风格的粗犷与实用主义,岩石墙壁上挂着战斧和盾牌作为装饰,房间的门板厚实得能抵挡攻城锤。
订好了相邻的几个房间,众人简单约定明早出发的时间后,便各自回房休息。
影独自走进分配给他的小房间,石屋隔音很好,瞬间将外面的嘈杂隔绝。他走到石窗前,望着窗外铁峰城永不熄灭的炉火,眼神空洞。
莱戈斯的豪爽、奥莉薇娅的温柔、阿尔文的沉稳、塞拉菲娜的冷静,还有艾莉娅那熟悉到令他心碎的面容……每一天,每一刻,都在提醒着他失去的一切,和他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孽。
这个维索利亚大陆,这些精灵,仿佛是命运对他开的一个残酷玩笑,又或者,是某种形式的试炼?
他握紧了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无论是什么,他都必须走下去。清理蜥蜴人,完成任务,然后继续下一项,再下一项……直到或许有一天,他能找到一种方式,偿还那永无尽头的债。
夜深了,铁峰城的轰鸣声也渐渐低沉下去。影躺在坚硬的石床上,闭上眼睛,等待着黎明,等待着前往黑森林老矿坑的旅程,等待着下一次或许能稍稍麻痹内心痛苦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