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的府试考场设在贡院东侧的文场,共设五十间考房,每间都用竹篱隔开,像一个个嵌在院里的蜂巢。贾宝玉分到的考房在最东侧,紧邻着一棵老槐树,树影透过窗棂落在卷纸上,添了几分斑驳的凉意。
“号军,取壶热水来。”他对着门外喊了声,指尖捏着的狼毫正悬在“民生”二字上,墨迹迟迟未落。考房里陈设极简,一张木桌,一把木椅,墙角堆着两捆稻草——那是考生歇脚的地方。空气里弥漫着墨香与汗味混合的气息,隔壁考房传来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食桑叶。
号军提着铜壶进来,壶嘴冒着白汽。他给贾宝玉的砚台添了水,压低声音说:“贾公子,今早开考前,有位林姑娘让人捎来个布包,说是给您的。”说着从怀里掏出个素色布包,上面绣着几枝翠竹。
贾宝玉的心猛地一跳,拆开布包,里面是块温热的桂花糕,还有张叠得整齐的素笺。他展开素笺,黛玉清秀的字迹映入眼帘:“昨日见你策论里提‘淮河赈灾’,偶得一策——灾民缺粮时,与其直接发粮,不如以粮换工,让他们参与修堤,既解燃眉,又固长远。或可融入你的‘吏治篇’。”
最后那句“别熬坏了身子”后面,还画了个小小的笑脸,像雨后初晴的月牙。
他把素笺折好塞进贴身的衣襟,咬了口桂花糕,清甜的香气漫过舌尖,刚才卡在“吏治篇”的滞涩忽然消散了。“以工代赈”——这法子比单纯的“严查贪腐”更有嚼头,既避免了灾民坐享其成,又能加固堤坝,简直是两全其美。
“多谢。”贾宝玉对号军道,见对方眼里带着好奇,又补充了句,“家中小妹的一点心意。”
号军笑了笑,没多问,转身带上门。考房里重归安静,只剩笔尖在纸上行走的声音。贾宝玉蘸了蘸墨,在“吏治篇”下添道:“赈灾之要,不在‘发’而在‘导’。昔年淮河泛滥,有县令以粮换工,组织灾民修堤,一月间便筑成三里长堤,既无流民滋事,又解了粮荒,此乃‘导’之妙也。”
写完这段,他望着窗外的老槐树,忽然想起黛玉说这话时的神情——她定是坐在潇湘馆的窗下,手里捏着他的策论草稿,眉头微蹙地琢磨,阳光落在她发间,像落了层金粉。
午时的梆子声敲响时,考房的门被再次推开,这次进来的是主考官李御史。他穿着绯红官袍,手里拿着本花名册,目光扫过贾宝玉的卷纸,在“以工代赈”四字上停了停,嘴角露出一丝赞许。“贾公子的策论,倒是别出心裁。”
贾宝玉起身行礼:“大人谬赞,不过是偶得灵感。”
李御史踱步到桌前,指着“均徭法”那段:“你说要按田亩肥瘦定税,可曾想过,如何避免胥吏借机勒索百姓?”这问题刁钻,显然是在考较他的实操能力。
贾宝玉早有准备,从容答道:“可仿唐代‘手实法’,让百姓自报田亩数量与肥瘦,再派三名互不相识的乡绅复核,胥吏不得插手。若查出虚报,百姓罚粮,乡绅连坐,如此便可减少舞弊。”
“乡绅若与百姓勾结呢?”李御史追问,目光锐利如刀。
“那就让相邻两村互换复核,再由县令随机抽查,抽中者若如实上报,赏钱五十贯,从贪腐胥吏的家产中出。”贾宝玉的声音平稳,“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与其防着所有人,不如用利益引导他们互相监督。”
李御史抚着胡须,眼里的赞许更浓了:“有点意思。你且继续,本御史下午再来看看。”
待李御史走后,贾宝玉才发现手心已沁出薄汗。他端起号军送来的热水喝了口,想起黛玉素笺上的字迹,忽然觉得这考房也不那么逼仄了。
傍晚时,策论已近尾声。贾宝玉开始誊抄定稿,他特意放慢速度,让笔尖在纸上留下沉稳的笔锋。卷首的“论民生与吏治”六个字,被他写得格外有力,像一块块扎进土里的桩子。
隔壁考房传来一阵骚动,似乎是有考生中暑了。贾宝玉皱了皱眉,听见号军说:“李大人有令,给各考房送些绿豆汤来,天热,都仔细着些。”
喝着绿豆汤,他忽然想起现代课本里的话:“制度的生命力,在于解决实际问题。”从前读这句话只当是口号,如今才懂,那些写在卷纸上的策论,每一个字都该连着百姓的冷暖。
夜幕降临时,誊抄终于完成。贾宝玉放下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看着卷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忽然觉得这场府试考的不是文采,而是心——一颗是否真能装下民生疾苦的心。
他把卷纸交给收卷官时,看见黛玉派来的小厮正站在贡院门口,手里捧着个食盒,见了他便连忙上前:“贾公子,姑娘说您今晚定要熬夜,让小的送些宵夜来,还说……让您别太急着看结果,放宽心。”
贾宝玉接过食盒,里面是一碗莲子羹,上面撒着桂花,和中午的桂花糕是同一种香气。他抬头望向潇湘馆的方向,夜色温柔,仿佛能看见那里亮着的灯火,正等他归去。
考房的灯一盏盏灭了,只有他这间还亮着。贾宝玉铺开一张新纸,借着烛光给黛玉回信,笔尖落下时,不再是策论的严谨,而是带着几分随意的暖意:“今日得你‘以工代赈’之策,如拨云见日。待府试结束,想与你去淮河堤岸走走,看看那些用粮食换来的长堤,是否真如你所说,能挡住来年的洪水。”
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像是在应和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