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的清晨,总带着种微妙的躁动。天刚蒙蒙亮,贡院外的石板路就已被踩得发亮,赶考的举子们三三两两聚在街角,有的捧着温热的豆浆小口啜饮,有的对着袖中的《策论精要》念念有词,连卖早点的小贩都比往日多吆喝了三分力气——今日是府试放榜的日子,这街上的每口气,都浸着金榜题名的期盼。
贾宝玉站在荣国府的角门外,望着远处贡院方向腾起的烟尘,忽然想起周大人昨日说的话:“放榜如观潮,浪头来得猛,退得也快。中了,是新的开始;不中,便再打磨打磨,金子总要发光。”他拢了拢身上的月白襕衫,指尖触到衣襟内侧藏着的那方素帕——是黛玉昨夜送来的,帕角绣着株小小的兰草,针脚细密得像她没说出口的叮嘱。
“爷,要不咱们再往前挤挤?”茗烟提着个食盒跟在后面,里面装着黛玉特意让人做的“及第粥”,“小的刚才听人说,榜单都快贴好了,前二十名的名字已经有人传出来了!”
宝玉摇摇头,目光落在街角那棵老槐树上。树下围着个穿青布长衫的书生,正拿着支炭笔在地上写着什么,周围的举子们挤得里三层外三层,时不时爆发出一阵惊呼。他认得那人,是昨日在贡院外遇见的柳砚——柳兄说今日要“以地为纸,与人共析策论”,没想到真的来了。
“走,去看看。”宝玉拉着茗烟往老槐树走去,刚挤到近前,就听见柳砚洪亮的声音:“诸位且看这‘桑基鱼塘’之策——无锡的法子虽好,但若搬到应天,就得改改!应天多丘陵,塘基得筑得更高些,还得在塘边种上芦苇,既能固堤,又能挡水……”
地上的炭字歪歪扭扭,却把桑田、鱼塘、芦苇的布局画得清清楚楚。一个圆脸举子皱眉道:“柳兄这话不对!《农桑辑要》里说‘塘基高则桑难活’,哪能随便改?”
柳砚弯腰捡起块石子,在“塘基”二字旁画了道斜线:“兄台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应天的黏土重,积水难排,塘基高五尺,底下铺三层碎砖,再填上腐殖土,桑苗不仅活得好,还能长得更旺!去年我在江宁亲眼见过,亩产桑叶比平地还多两成!”
周围的举子们顿时炸开了锅,有争论“碎砖与腐殖土比例”的,有探讨“芦苇品种”的,连路过的老农都凑过来插了句:“柳相公说得在理!去年秦淮河泛滥,就数种了芦苇的堤岸冲得最轻!”
宝玉站在人群外,看着柳砚被众人围住仍侃侃而谈的模样,忽然笑了。昨日府试策论里写“桑基鱼塘”时,他只想着照搬无锡的旧例,竟没考虑过应天的水土差异——柳兄这“因地制宜”的心思,倒是比自己周全多了。
“爷!中了!中了!”茗烟突然从人群里钻出来,满脸通红,手里挥舞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前二十名的名单!有人抄下来了!您看您看,第三名,贾宝玉!”
周围的举子们闻声都看了过来,目光里有惊讶,有羡慕,也有几分探究。宝玉接过那张纸,指尖有些发颤,目光在“第三名 贾宝玉”那行字上停了停——墨迹是新的,纸边还沾着点泥,想来是从榜单上抄下来的。他忽然想起府试当天,自己在策论末尾添的那句“治政者当如执灯人”,不知李御史看了,会否觉得太过直白。
“贾兄!恭喜恭喜!”柳砚挤过来,手里还攥着半截炭笔,脸上沾着两道黑印,“我就说你那‘漕河并役’的法子好!既省了民力,又兼顾了漕帮的利益,李御史最看重这个!”他拍着宝玉的肩膀大笑,“走,去看榜单!你的名字定在最显眼的地方!”
两人随着人流往贡院方向走,街上的喧闹声越来越大。卖花的姑娘把簪花往举子们头上塞,茶楼的伙计站在二楼往下撒铜钱,连平日里肃穆的贡院牌坊下,都有人放起了爆竹。宝玉被这阵仗闹得有些发懵,直到看见那面贴在墙上的黄榜,才真正回过神来——
红底黑字的榜单在晨光里格外鲜亮,“第一名 张启山”、“第二名 李修文”、“第三名 贾宝玉”……他的名字在第三行,笔锋遒劲,透着股说不出的郑重。旁边有个老秀才用手指点着他的名字,对身边的少年说:“瞧瞧这名字,荣国府的二公子,竟能写出‘民监仓廪’的策论,后生可畏啊!”
宝玉望着那三个字,忽然想起三个月前的深夜——他趴在西跨院的书案上,对着《应天府志》里的仓廪数据发愁,黛玉端着碗杏仁茶进来,指着“惠民仓”三个字说:“父亲说‘仓廪实而知礼节’,可若仓里的粮食都被老鼠偷了,百姓哪还有礼节可言?”那时的月光,和此刻照在榜单上的晨光,竟有些相似。
“爷!周大人派人来了!”茗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身后跟着个穿绿袍的小吏,手里捧着个锦盒,“周大人说,恭喜爷高中,这是他老人家给您的贺礼!”
锦盒里装着支象牙笔,笔杆上刻着“经世致用”四个字,旁边还压着张字条:“策论见骨,行事需柔。入仕如行船,既要识水性,也要懂收帆。”宝玉捏着那支笔,忽然明白周大人为何总说“实务易写,人心难测”——这府试的第三名,不是终点,是该学着把策论里的道理,融进这人情世故里了。
回到荣国府时,府里早已炸开了锅。小厮们在门廊下跑来跑去,丫鬟们捧着红绸子往门楣上挂,连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贾政,都穿着件簇新的宝蓝常服,在正厅里背着手踱来踱去。见宝玉进来,他猛地停下脚步,目光在儿子身上扫了又扫,忽然道:“去,把你那篇《论江南民生三策》取来,我再看看。”
宝玉刚转身,就听见王夫人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老爷也真是的,孩子刚回来,先让歇歇再说。宝丫头刚让人送了盒‘状元红’糕来,说是给宝玉贺喜的,我让人端上来?”
“不必了。”宝玉回头,正好撞见王夫人身后的宝钗。她穿着件藕荷色衣裙,手里捏着串蜜蜡佛珠,见他看来,微微屈膝行了个礼,脸上带着得体的笑意:“恭喜二哥哥。家父说你的策论‘于细微处见真章’,让我多向你学学。”
宝玉点头回礼:“薛姑娘过奖了,不过是侥幸罢了。”他转向贾政,“父亲,儿子的策论在书房案上,这就去取。”
刚走到月洞门,就见黛玉的丫鬟紫鹃站在廊下,手里捧着个青花小罐。见了宝玉,她赶紧福了福身:“宝二爷,我们姑娘说,这是去年新收的雨前龙井,让您泡来喝,解解乏。”她压低声音,“姑娘还说,‘第三’是好兆头,‘三’字像个稳当的梯子,一步一步往上爬,才走得扎实。”
宝玉接过茶罐,指尖触到罐身的温热,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他望着潇湘馆的方向,那里的竹影在风里轻轻摇晃,像极了黛玉此刻没说出口的欢喜。
当晚,荣国府摆了庆功宴。贾政喝了不少酒,拉着周大人的手说了半宿的话,无非是“犬子顽劣,还望大人多费心”;王夫人忙着给各房太太们布菜,脸上的笑意却总像隔着层纱;贾母倒是真心高兴,拉着宝玉的手说:“好孩子,没辜负你林姑父的期望。”
宴席散后,宝玉提着盏灯笼往潇湘馆走去。月光透过竹隙洒在石子路上,像铺了层碎银。他站在潇湘馆的窗下,听见里面传来轻微的翻书声,还有黛玉低低的咳嗽——定是又在帮他整理省试的素材了。
“林妹妹。”他轻声唤道。
窗纸上映着的影子顿了顿,随即传来一阵轻响,窗户被推开条缝,黛玉的脸探了出来,鬓边别着支白玉簪,月光落在她眼睫上,像落了层细雪:“怎么还没睡?今日累了一天。”
“睡不着,”宝玉举起手里的茶罐,“来还你的龙井。”他顿了顿,声音放轻了些,“那策论里的‘民监仓廪’,是你提醒我的;‘桑基鱼塘’该种芦苇,是柳兄说的;连‘漕河议事厅’,都是从林姑父的书里化来的……这第三名,其实是大家的。”
黛玉“嗤”地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月光:“那提笔写字的,难道不是你自己?”她从窗缝里递出本书,是《省试策论五十篇》,封面上用朱笔写着:“务实为骨,圆融为皮——父亲语。”
“省试的主考官是王御史,”黛玉的声音像浸在水里的玉,清清凉凉,“他最看重‘通变’二字。你那些漕运、河工的策论,还得再磨磨,得让他看出你既能实地勘察,又懂权衡之道。”
宝玉接过书,指尖触到她微凉的指尖,像触到了月光的影子。他忽然想起放榜时柳砚说的话:“读书是自己的事,但若想让学问落地生根,就得有人帮你扶着、推着、提醒着。”此刻看着窗后的黛玉,看着手里的书,忽然明白,这科举之路,从来不是孤身一人的跋涉。
灯笼的光晕在地上晃出圈暖黄,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咚——咚——”,已是二更天了。宝玉把书揣进怀里,对着窗内的影子笑道:“知道了。明日起,咱们接着磨策论。”
窗内的影子点了点头,随即又低下头去,翻书的沙沙声混着竹影的轻响,在这月光里漫开来,像首未完的诗。宝玉提着灯笼往回走,心里忽然亮堂得很——府试的榜单已经泛黄,但前路的灯,才刚刚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