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跨院的书房里,晨露还凝在窗棂上时,贾宝玉已对着案上的《唐律疏议》看了两个时辰。书页间夹着的小纸条上,密密麻麻记着他昨夜整理的“贪腐量刑对比表”:唐代“监守自盗三十匹绢者绞”,宋代“贪墨百贯者配沙门岛”,本朝“赃银千两以上斩立决”……他用朱笔在每个朝代的量刑标准旁画了折线,越画越心惊——看似各朝都严惩贪腐,可“三十匹绢”“百贯”“千两”的实际价值却天差地别,若策论里只引条文不析实质,终究是隔靴搔痒。
“茗烟,去把去年的《户部粮价册》取来。”他头也没抬,指尖在“本朝千两赃银”旁画了个圈。这几日反复琢磨林如海《江南吏治札记》里的话:“量刑不公,非因律条不严,而因‘银价浮动’未计入——丰年千两与灾年千两,百姓眼中的分量不同,律法的威慑力便也不同。”
茗烟抱着粮价册进来时,见他正把“赃银折算”列成公式:“赃银实际价值=赃银数x当年粮价÷基准粮价(以丰年中等粮价为基准)。”旁边还特意注了例:“如丰年粮价每石五钱,灾年每石五两,某官灾年贪银百两,折算后即千两,按律当斩。”
“爷,这算法连账房先生都未必想得这么细。”茗烟咋舌,见案上的砚台已磨得见底,忙取了新墨来研,“柳公子托人送了包‘松烟墨’来,说这墨细,写策论不滞笔。”
贾宝玉接过墨锭,指尖触到墨上精致的云纹,忽然想起柳砚父亲说的“好墨要配好纸,好策论要配民心”。他放下墨锭,翻到粮价册里“灾年流民”那页,上面记着“乾隆二十三年,直隶大旱,流民涌入京城,饿死街头者日达数十”,旁边有行小字批注:“其时贪官仍在克扣赈灾粮,百姓怨声载道。”
这行字像根针,刺破了他先前的得意。算法再细,若不能让百姓看懂,又有何用?他重新铺纸,在“折算公式”下添了段白话注解:“就像百姓买米,丰年一文能买一碗,灾年十文才买半碗——贪官在灾年拿一文,抵得过年拿十文,这账得算清,律法才显得公。”写完读了两遍,觉得够直白,连不识字的老农怕也能懂,这才满意。
日头升到窗棂正中时,他开始默写《资治通鉴》中“贞观之治”的吏治典故。写到“唐太宗遣使巡省天下,黜陟官吏”时,忽然停笔——遣使巡省固然能震慑贪官,可使者若被收买怎么办?他想起林如海札记里记的“某巡按受贿,将贪官评为‘廉吏’,百姓拦轿喊冤反被治罪”,后背竟渗出层薄汗。
“巡按需‘异地轮换’,且任期不得超过三个月。”他提笔补写,又觉得不够,再加“巡按出发前需在太庙立誓,若徇私枉法,累及子孙不得入仕”。这般层层设防,才想起柳砚说的“官场如棋局,防一招不如防三招”。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纱,在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把整理好的“吏治三策”铺展开来:一曰“核查双账制”(县衙与知府各存账册,季度核对),二曰“赃银折算制”(按粮价调整量刑),三曰“巡按轮换制”(异地任职,短期巡查)。每策下都列着“案例依据”“操作步骤”“防弊措施”,像一套精密的器械,环环相扣,缺一不可。
忽然想起黛玉前日来看他时,曾指着“巡按立誓”那条说:“立誓虽好,不如让百姓参与——可在巡按出发前,让里正(村长)代表百姓递‘万民状’,写明当地百姓最恨的贪腐行为,巡按若查不出,便难辞其咎。”
他当时只当是女儿家的细腻心思,此刻想来,却比“太庙立誓”更有力量。百姓的眼睛是最亮的,贪官在哪处克扣、哪处舞弊,他们看得最清。他立刻添上“万民状制度”:“巡按至州县前,需先收里正递上的‘万民状’,所列罪状需逐条核查,若有三条以上未查实,巡按降职一级。”
这处添改让整卷策论忽然活了过来。先前那些制度虽严谨,却像悬在空中的网,而“万民状”便是把网系在大地上的绳索,让每一条规则都连着百姓的呼吸。
暮色渐浓时,周大人派人送来封信,信中说“府试策论需‘有破有立’,破在指弊,立在可行,更要让考官见出‘忧民之心’”。贾宝玉捧着信读了三遍,忽然明白自己先前漏了最要紧的——所有制度的落脚点,终究是“让百姓过得好”。
他在策论末尾添了段话,写得极慢,笔尖几乎要划破纸:“吏治清明,不在律条多密,而在百姓敢言;不在巡按多勤,而在冤屈能雪。臣愿此生如秤,称出赃银轻重,更称出民心向背。”
写完搁笔,窗外已亮起星子。他揉了揉发酸的手腕,见案上堆着的废稿已有半尺高,每张纸上都有被泪水洇过的痕迹——那是前日读到“流民饿死街头”时,忍不住落下的。此刻再看那些泪痕,忽然觉得不丢人:做学问的人,心里若没这点热,写出来的字也是凉的。
茗烟端来晚饭时,见他正把策论仔细誊抄在贡纸上,字迹比往日沉稳了许多,笔画间竟带着股悲悯的暖意。“爷,您这字都带着劲儿呢。”
贾宝玉笑了笑,想起刚穿来时,贾政骂他“字如涂鸦,心无丘壑”。这几日磨墨写字,磨掉的何止是墨锭,更是从前的浮躁。他把誊好的策论放在灯下,光影透过纸背,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句仿佛在跳动,像无数双眼睛,盼着些什么。
夜深时,他对着镜子梳头,见鬓角竟生出根白发,拔下来捏在指尖,忽然不觉得沮丧。这根白发,是为那些饿死的流民白的,是为那些蒙冤的百姓白的,也是为自己肩上渐渐清晰的分量白的。
书箱里,林如海的《科举要诀》压在最底下,扉页上“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字样,被他用朱笔描了又描,在月光下泛着微光。他知道,这篇策论或许不是最完美的,但里面的每个字,都浸过思考,淌过热血,像颗刚埋下的种子,只盼着能在考场的土壤里,长出点像样的东西来。
窗外的风静了,只有书房里的烛火还在明明灭灭,映着他年轻却不再轻狂的脸。离府试还有三日,可他心里清楚,这场考试,从他落笔写下“民心向背”四个字时,就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