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西跨院的书房,已连续半月亮至三更。窗纸上的竹影被烛火拉得颀长,映在满墙的经书上,像极了贾宝玉此刻的心绪——既有对府试的期待,又藏着几分临考的审慎。
案上堆着近百册书,从《论语》《孟子》到《近思录》《策论精要》,每本都夹着密密麻麻的批注。贾宝玉正对着《中庸》里“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一句出神,指尖划过自己前日写的注脚:“府试策论重‘实务’,此五者需融于笔端,既显学识,又接地气,方为上策。”
“咚咚”,轻叩窗棂的声响打断了思绪。他抬头,见黛玉披着件月白夹袄站在窗外,手里捧着个食盒,鬓角沾着些微霜气。
“刚从外祖母那里回来,见你这灯还亮着,”黛玉推窗进来,食盒里飘出莲子羹的甜香,“紫鹃炖了许久,说莲子要去芯才不苦,你尝尝。”
贾宝玉接过瓷碗,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开。书房里炭火不旺,他指尖总带着些凉,此刻却被碗壁的温度烘得发烫。“怎么不多穿点?”他见黛玉鼻尖微红,伸手替她拢了拢领口,“夜里风硬,仔细着凉。”
黛玉避开他的手,低头整理案上的书卷:“刚看你在琢磨《中庸》,府试策论若考‘治学之道’,这话倒是能用得上。”她翻到《策论精要》中“地方教化”一篇,“你前几日写的‘乡塾需兼授农桑术’,我觉得可再加句‘选老农入塾当助教’,更显务实。”
贾宝玉眼睛一亮,提笔添上这句,又笑道:“还是你懂农户的心思。前日去城郊乡塾看了看,先生只教经书,孩子们连麦苗和韭菜都分不清,这样的教化,终究落不到实处。”
他想起昨日柳砚带来的消息:府试主考官李大人曾任江南巡抚,最看重“经世致用”,去年有考生在策论里写“劝农桑需先教农具改良”,得了他的亲笔批注“知实务,可塑之才”。这个信息被他记在小册子上,夹在《农政全书》的“农具篇”里。
黛玉见他案头堆着《江南水利考》,随手翻开,见里面画满了简图——有翻车(龙骨水车)的改良样式,有圩田的排水系统,旁边标注着“某县用此法,旱年仍收三成”。“你连水利都要准备?”她有些诧异,“府试策论通常考‘教化’‘吏治’,鲜少涉及农事。”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贾宝玉指着其中一幅图,“李大人在江南时主持过圩田工程,策论若提‘水利与教化相辅相成’,他定会觉得亲切。你看,这处圩田的斗门设计,能防涝又能灌溉,农户日子稳了,乡塾的孩子才坐得住,这不就是‘教化之本’?”
黛玉看着他眼里的光,忽然想起刚认识时,他连《论语》都要逐字查注疏,如今却能将经书与农事融在一起,这半年的苦功,确实没白费。她拿起他写废的策论草稿,足足有半尺厚,最上面一张写着“教化如培苗,需先固其根(民生),再修其枝(学识)”,墨迹已干,却透着股执拗的认真。
“夜深了,我让紫鹃把暖炉给你送来。”黛玉起身要走,又被他叫住。
“明日陪我去趟农具铺吧?”贾宝玉指着简图,“想看看实物,策论里写‘改良翻车可省三成人力’,得确认是不是真的,不然写了也是空谈。”
黛玉应下,走到门口时,回头见他又埋首书卷,烛火在他侧脸投下淡淡的阴影,鬓角新冒出的胡茬没来得及剃,倒添了几分沉稳。她轻轻带上房门,心里想着明日要让柳砚也跟着,他懂行,能问出农具的实际用法。
书房里,贾宝玉又拿起《近思录》,读到“为学之实,固在践履”时,忽然觉得口渴。桌上的茶早已凉透,他却舍不得起身,只就着冷茶咽了几口,目光落在案头的“备考清单”上:
1. 经书重点:《论语》“富民教之”章(关联教化);《孟子》“制民之产”(关联民生)。
2. 案例储备:江南圩田(李大人亲历)、乡塾改良(柳砚见闻)、农具革新(昨日实测)。
3. 行文结构:先破“空谈教化”之弊,再立“民生为基”之论,最后以“李大人圩田事”佐证。
每一条都被红笔圈点过,有些地方还画着箭头——比如“富民教之”章,被箭头引向《农政全书》的“亩产提升法”,旁边写着“民不富,则教无依”。
三更梆子响时,他终于停下笔,揉了揉发酸的肩膀。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洒下一片银白,照亮了他贴在墙上的字:“府试不是终点,是让百姓的日子被看见的开始。”这是他写给自己的话,笔迹比刚来时有力了许多。
次日清晨,黛玉带着柳砚来寻他,见他趴在案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本《江南水利考》,书页上沾着点墨渍,像是梦乡里也在批注。柳砚刚要叫醒他,被黛玉拦住:“让他歇会儿,昨晚定是又熬到天亮了。”
她轻手轻脚地收拾案头,发现他的靴底磨穿了个洞——是前日去城郊乡塾来回走了二十多里路磨的。心里一动,从荷包里掏出些碎银,让小厮去买双新靴,又让厨房炖些羊肉汤,补补身子。
柳砚凑到案前,见那“备考清单”上又添了新内容:“问过农具铺张掌柜,改良翻车确能省三成人力,需记‘转轴加铁皮可耐用半年’——张掌柜口述,可信度高。”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铁皮转轴简图,笨拙却认真。
“这细节都记下了,李大人看了准喜欢。”柳砚笑道,“我昨日去乡塾旁的茶馆,听几个老秀才说,去年李大人批卷子,看到‘某村改了水车,孩童上学率增五成’,当场拍了桌子说‘这才是真教化’!”
贾宝玉被说话声吵醒,揉着眼睛坐起来,见黛玉正往他砚台里加温水,柳砚在翻他的策论草稿,连忙道:“别乱翻,写得不好……”
“这篇就很好!”柳砚举起一张,“‘教化者,非独坐讲堂诵经书,需踏田埂知农苦,入茅屋懂民忧’,这话比那些空谈义理的有劲儿多了!”
贾宝玉接过草稿,脸上泛起微红,这是他昨夜反复修改的开头,改了不下十遍,总觉得不够有力量,经柳砚一夸,倒觉得顺眼了些。
三人吃过早饭,便往农具铺去。张掌柜是个实诚人,见他们问得仔细,直接把改良翻车的图纸拿了出来,还指着其中一个部件说:“这里加个小齿轮,转起来更省力,就是费些银子……”
“费多少?”贾宝玉追问,“若一户农家买得起吗?”
张掌柜算了笔账:“改良后要三两银子,普通农户怕是难,但村里凑钱买一架,几户合用,一年就能省出银子来,划算得很。”
这些话都被贾宝玉记在本子上,还特意画了齿轮的位置,标注“三两银子,合七石米,合用划算”。黛玉见他连“七石米”都算得清楚,知道他是想在策论里写“官府可补贴一半,鼓励合买”,让建议更具可行性。
从农具铺出来,柳砚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李大人最爱看《水经注》,你策论里提一句‘圩田斗门设计仿郦道元所记’,说不定能加分!”
贾宝玉眼睛一亮,立刻拉着他们往书铺去。阳光透过巷弄的缝隙洒在他身上,新靴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像在为即将到来的府试倒计时。
回到西跨院时,案上的书又多了几本,是黛玉让人从林府搬来的《江南乡俗志》,里面记载着农户如何安排农时、乡塾如何结合节气教学。贾宝玉翻开一页,见黛玉在空白处写着“清明教播种,端午讲驱虫,这样的课孩子们才爱听”,字迹娟秀,却透着与他相通的心意。
他拿起笔,在策论草稿的结尾添了句:“故教化之要,在知民之所急,解民之所难,如李大人治圩田,先固其基,再谋其远。”写完放下笔,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就像那改良的翻车,每一个部件都扎实了,运转起来才稳当。
距府试还有三日,西跨院的烛火依旧会亮至深夜,但这灯光里,已不仅是对功名的期待,更藏着对“教化落地”的认真,对“百姓日子”的牵挂。贾宝玉知道,这场考试,他要赢的不只是名次,更是让那些田埂上的期盼、茅屋里的生计,能被写进策论里,被更多人看见。
窗外的竹影轻轻晃动,像在为他鼓劲,也像在提醒:青灯黄卷的苦,终会变成照亮前路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