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的冬夜,总带着种浸骨的凉。檐下的冰棱凝结如白玉簪,偶尔有碎冰坠落,在寂静里砸出清脆的响。唯有怡红院的西厢房,烛火彻夜不熄,像枚被炭火煨暖的玉印,在墨色的夜里透着沉稳的光。贾宝玉伏在案前,身上裹着件厚厚的棉袍,领口却仍被呵出的白气濡得发潮。他正对着“论乡村教化”的题目凝神,指尖在《朱子家训》的书页上反复划过,连指腹都磨得发红。
“二爷,喝碗热粥吧。”袭人端着食盒进来时,见他面前的宣纸上只写了个标题,旁边却堆着七八本杂记:《乡约大全》《吕氏乡约》《近思录》,每本都夹着纸条,最上面那张记着“教化需从孩童始”,字迹被烛火烤得有些发皱。她把一碗红枣莲子粥放在案边,轻声道:“周大人说‘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您这连着熬了五夜,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贾宝玉“嗯”了一声,视线却没离开书页:“你看这《吕氏乡约》,说‘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恤’,道理是好的,可怎么让百姓真的照做?前儿看《明史·循吏传》,有个县令把乡约刻在村口的石碑上,每月请老人讲解,三年下来,村里连吵架的都少了。”他忽然抬头,眼里闪着亮,“可见教化不能只靠书本,得‘看得见、听得懂、做得到’才行。”
袭人没接话,只从食盒里取出个小布包:“这是茗烟从京郊王家庄抄来的‘村规’,您瞧瞧。”布包里是几张粗纸,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偷鸡摸狗者,罚给全村担水三日”“不孝顺父母者,不准参加祠堂祭祀”“孩童不上蒙学,家长要被乡老训斥”。字迹虽糙,却透着股实在劲儿。
贾宝玉的目光立刻被吸了过去,手指在“孩童不上蒙学”那条上停住:“这个好!我之前只想着‘设蒙学’,却没想过‘怎么让家长愿意送孩子去’。”他提笔在宣纸上疾书:“乡村教化需‘三管齐下’:蒙学教识字,乡约明是非,村规定奖惩。”写罢又觉得不妥,划掉重写,“蒙学要‘免费’,给穷苦孩子发笔墨;乡约要‘通俗’,把大道理编成歌谣;村规要‘公议’,让百姓自己定规矩,才会真心遵守。”
粥碗里的热气袅袅升起,在他眼前凝成薄雾,又被他随手拨开。案头的烛台已经换了新烛,烛芯爆出个火星,映得他眼下的青黑更明显了些。他却像浑然不觉,翻出《历代教育考》,在“蒙学设置”条目下批注:“每乡设一所‘义塾’,塾师由县府选拔,俸禄从官田租税里出,不加重百姓负担”,又在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算盘,“学生每日需认五个字,背一首诗,完不成的,塾师要去家里辅导,不能随便打骂。”
窗外的梆子敲了三下,三更天了。寒风卷着碎雪打在窗纸上,发出“呜呜”的响,烛火也跟着摇曳,把他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忽长忽短。贾宝玉揉了揉发僵的手腕,才发觉棉袍的袖口已被墨汁染黑了一大片,却懒得理会,只顾着把涌上心头的思路记下来。
“之前真是想简单了。”他拿起前日写的草稿,上面满是“教化万民、移风易俗”的空话,此刻看来只觉得脸红。他提笔把那些空话划掉,换上具体的法子:“蒙学课本要编得简单,就用《千字文》《百家姓》,再添些‘勤耕读、守本分’的俗语;塾师不光教识字,还要教‘算田亩、记账目’的本事,这样百姓才觉得‘读书有用’。”
他翻出柳砚送来的“寒门读书记”,里面记着柳砚父亲教村童的法子:“用石子教算术,用树枝画字,把《论语》里的故事编成顺口溜”。贾宝玉把这些法子抄在策论里,旁边注上“乡村教化,贵在‘接地气’”,墨色浓得像要滴下来。
忽然,他想起什么,从书堆里抽出林如海留下的那本《巡盐奏议》,里面夹着张泛黄的纸,是林如海任巡盐御史时,关于“盐区教化”的札记:“盐民多彪悍,需以‘利’诱之——凡遵守乡约者,可优先参与官盐分销。”贾宝玉看着这行字,忽然拍了下案几:“我怎么没想到‘利益引导’?”
他提笔在策论后添了段:“对遵守教化者,可给予‘实惠’:种田的,优先租种官田;经商的,减免部分杂税;工匠的,推荐去官营作坊。如此,百姓便知‘守规矩有好处’,自然会用心学习。”写完又觉得不够周全,加了句“不可只奖不罚,对屡教不改者,需‘禁其利’:不准租官田,不准参与集市,让其知敬畏。”
烛火渐渐稳了些,在纸上投下均匀的光。贾宝玉越写越顺,那些从史料里抠出来的案例、从乡野间听来的土法,都顺着笔尖淌出来,织成一张细密又实在的网。他忽然想起黛玉前几日说的“治民如治水,疏胜于堵”,便在策论末尾添了句:“教化者,疏也;刑罚者,堵也。疏堵结合,方得长久。”
写到这里,他才松了口气,往后靠在椅背上,长长舒了口气。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纸上洒下一片清辉,把“乡村教化”四个字照得格外分明。他拿起粥碗,才发现早就凉透了,却还是舀了一勺慢慢喝着,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这篇策论,比前几日的要实在多了。
案头的书册堆得更高了,有《小学集注》《乡塾便览》,还有几本是他自己画的“蒙学示意图”,上面用歪歪扭扭的线条画着教室的样子,学生怎么坐,塾师怎么教,旁边还标着“窗户要大,好透光”“桌椅要结实,能用十年”。虽算不上精致,却透着股较真的劲儿。
“二爷,歇会儿吧。”袭人见他喝完了粥,便想收拾案几,却被他拦住。
“再改改这篇《论农桑》。”贾宝玉拿起另一张草稿,上面写着“重农贵粟,国之根本”,此刻却觉得太空泛。他翻出《农政全书》,在“农具改良”条目下写:“官府可造新式农具,低价卖给农户,秋收后再还本,不计利息”,又想起柳砚说的“南方种稻,北方种麦,需因地制宜”,便添上“各县需编‘农桑历’,按节气提醒播种、施肥、收割,印成小册子发给农户”。
月光渐渐西斜,照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把那些熬夜留下的疲惫都镀上了层银辉。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历史课本上看到的“古代农业政策”,那时只觉得是枯燥的文字,如今却能对着账本算农户的收成,对着地图划不同的农作物区,才明白“经世致用”四个字,从来都不是空谈。
天快亮时,他终于放下笔,把改好的策论仔细叠好,放进木匣里。案头的烛火还剩小半截,在晨光里显得有些黯淡。他推开窗户,冷冽的空气涌进来,带着雪后特有的清新,让他瞬间清醒了不少。远处的屋脊上覆着白雪,像铺了层厚厚的棉絮,几只麻雀在雪地上啄食,叽叽喳喳的,给这寂静的清晨添了几分生气。
“快了。”他轻声对自己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襟里的那块玉佩——那是黛玉送他的,说是“佩之能安神”。玉佩温润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像股暖流淌进心里,驱散了彻夜未眠的寒意。他知道,这场府试,不仅是为了自己的前程,更是为了能有足够的能力,守护那些他在乎的人,让他们能在这乱世里,安稳地过日子。
回到案前,他又拿起《论语》,翻开“道之以德,齐之以礼”的章节,轻声念着。晨光漫过书页,把那些古老的文字照得温暖,也把他低头诵读的身影,映成了一幅安静而坚定的画。画里没有喧嚣,只有一个为了心中理想,默默耕耘的少年,在寒夜里,用笔墨丈量着通往未来的路。
这条路或许漫长,或许艰辛,但只要笔下的字还带着温度,心中的信念还在,就一定能走到春暖花开的那天。他合上书本,指尖在封面上轻轻一按,像是在给自己加油,也像是在给远方的人,捎去一句无声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