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暮春的雨总带着股缠绵的湿意,淅淅沥沥打在荣国府的芭蕉叶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宝玉的书房里却暖烘烘的,炭盆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映得案上堆叠的书卷都泛着层柔和的光。
黛玉坐在临窗的软榻上,手里捧着本《唐六典》,指尖划过“州县官考绩”的条目,轻声道:“你看这里,府试策论若考‘地方治理’,定会涉及‘考绩’。往年的真题里,有七成都是问‘如何考核县令优劣’,你得提前准备些具体的法子,不能只说‘观其政绩’这类空话。”
宝玉正趴在案上抄录《州县治理录》,闻言抬起头,鼻尖沾了点墨渍,像只偷喝了墨的小兽:“我想着,可分‘四查’——查粮仓实存,查乡学数量,查讼案了结数,查百姓歌谣。前三项看实绩,后一项看民心,这样既具体,又周全。”
“百姓歌谣?”黛玉放下书卷,眼里闪过一丝赞许,“这个好。官员能瞒上,却瞒不过百姓的嘴。就像我父亲当年在扬州,百姓编了‘林公来,盐价平’的歌谣,比任何考绩都实在。”她忽然想起父亲,声音低了些,“只是……引用时要委婉,别显得像是在贬低朝廷的考绩制度。”
宝玉连忙点头,在草稿纸上记下“引民谣需加‘辅之’二字”。他知道黛玉又念起了林姑父,便换了个话题:“昨日去拜访李大人,他说府试的主考官是刘大人,最看重‘经世致用’,最厌‘空谈义理’。他给了我本《江南水利考》,说刘大人曾主持过苏州河疏浚,策论若能提些水利实务,定会得他青眼。”
他说着从书堆里翻出那本《江南水利考》,书页里夹着许多小纸条,都是他标注的重点:“你看这段‘圩田防涝法’,说‘圩埂需筑三尺宽,每里设一泄洪口’,比《农桑辑要》里说的‘高筑埂’具体多了。若策论考‘防灾’,这话就能用上。”
黛玉凑过去看,见他在“泄洪口”旁画了个小小的示意图,还用红笔标了“需设专人看管”,忍不住笑了:“你这画功,倒比前几日强些了。只是别画到卷子上,考官看了要笑话的。”
宝玉摸了摸鼻子,把那张画了图的纸小心地折起来,夹进《资治通鉴》里——这是他的小习惯,重要的想法总爱画下来,虽然画得歪歪扭扭,却能帮他理清思路。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黛玉忽然瞥见案角的药碗,里面的梨汤还冒着热气,是袭人按宝玉的方子熬的“润肺汤”,只是这次没煮糊,反而带着股清甜的香。
“快趁热喝了吧,”黛玉端起药碗递给他,“你这几日总熬夜,嗓子都哑了。府试要考五天,身子得扛住。”
宝玉接过碗,咕咚咕咚喝了大半,咂咂嘴道:“还是袭人熬得好,我上次煮的,简直是炭渣味。”
“你呀,”黛玉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拿起帕子替他擦了擦嘴角,“学问上肯下苦功,这些事却笨手笨脚。以后若中了官,身边得有个细心人照料才行。”话说出口,才觉有些不妥,耳尖腾地红了,连忙低下头去翻书。
宝玉的心却像被那帕子擦过似的,暖烘烘的。他望着黛玉泛红的耳尖,想说些什么,却见袭人掀帘进来,手里捧着个食盒:“二爷,林姑娘,周大人来了,正在前厅等着呢。”
(二)
周大人今日穿了件月白锦袍,手里的书箱比上次沉了不少。刚坐下喝了口茶,就从箱里取出一摞策论草稿:“这些是往届府试的优秀答卷,我都标了优劣。你看这篇《论赋税》,开头引了《周礼》,中间却全是套话,刘大人当年批了‘食古不化’;再看这篇《论乡学》,没引一句经文,却把‘如何劝农入学’写得清清楚楚,刘大人批了‘切中要害’。”
他指着两篇草稿的差距,语气郑重:“府试比县试难,就难在‘取舍’。不是不能引经据典,而是要‘引以致用’,像给菜调味,盐放多了齁,放少了淡,得恰到好处。”
宝玉把草稿铺在案上,逐字逐句地看,见周大人在“套话处”画了红叉,在“实务处”圈了红圈,还在旁批注“此处可引《汉书·食货志》某条”,顿时豁然开朗:“学生明白了,就像做菜,经文是料,实务是火候,得料与火合,才能成佳肴。”
周大人哈哈大笑:“这个比方好!你能悟到这点,就比许多考生强了。”他又取出本《策论章法》,“这是刘大人年轻时写的,你看他的结构——开头点题,中间分‘三策’,每策都有‘经引’‘实例’‘操作法’,结尾再升华一句,既稳当,又显功底。你照着练几篇,我下次来改。”
正说着,柳砚冒雨来了,手里提着个油纸包,进来时带进股寒气:“周大人,宝二爷,我从通州粮仓抄了些账册,里面有‘损耗虚报’的猫腻,策论若考‘吏治’,这些就是现成的例子。”
他把账册递给宝玉,上面用朱笔标了“弘治三年损耗突然增三成”“同一批粮,入库与出库记录差五石”等疑点:“老仓管说,这是因为新仓官是户部侍郎的远亲,仗着后台虚报损耗。刘大人最恨这类事,策论里若能提‘严查勋贵亲眷任职的粮仓’,定能戳中他的心。”
周大人翻看账册,频频点头:“好个‘基层调研’!柳砚这本事,是宝玉欠缺的。你们俩搭档,一个懂典章,一个知实务,府试定能出彩。”
黛玉在旁静静听着,见宝玉和柳砚凑在一起讨论账册里的疑点,周大人在旁不时指点,忽然起身道:“我去让厨房备些点心,你们讨论了这许久,定是饿了。”
她走到门口,回头望了眼书房里的景象:阳光透过雨帘照进来,三个身影围着案几,书卷堆叠如山,墨香混着茶香在屋里弥漫。这一刻,她忽然觉得,那些关于未来的惶恐,似乎都被这安稳的书香冲淡了些。
(三)
接下来的日子,宝玉几乎是以书为枕,以墨为餐。天不亮就起来背《十三经》,白日里要么去拜访名师,要么和柳砚去乡野间走访老农、工匠、小吏,晚上则在灯下整理见闻,修改策论。
贾政看在眼里,嘴上不说,却让小厮把书房的炭都换成了银丝炭,还特意让人打了个“暖脚炉”,免得他熬夜时冻着脚。王夫人虽仍惦记着“金玉良缘”,见宝玉如此用功,也暂时歇了撮合的心思,只是偶尔会在宝钗来府时,让她去书房“送些点心”。
这日宝钗提着食盒来到书房,见宝玉正趴在案上写策论,柳砚在旁帮他整理走访记录,案上的粥都凉透了。她把食盒里的杏仁酪放在案边,轻声道:“宝二爷,柳公子,刚做的杏仁酪,趁热吃吧。”
宝玉头也没抬,说了声“多谢宝姐姐”,手里的笔却没停。柳砚倒是客气,起身道谢,接过杏仁酪时不小心碰掉了案边的一本《策论草稿》。
宝钗弯腰去捡,瞥见上面写着“论吏治需先抑勋贵亲眷”,眉头微微一蹙,随即又舒展开,笑着说:“宝二爷的策论,果然与众不同。只是……勋贵亲眷里,也有贤能的,若一概而论,会不会显得太偏激?”
宝玉这才停下笔,认真道:“宝姐姐说得是。我这里写的‘抑’,是‘严查’而非‘贬斥’。就像柳砚查到的粮仓案,不是说所有勋贵亲眷都贪腐,而是说他们更容易恃权妄为,需更严格的监督。”他在“抑”字旁加了个小注,“改为‘严察’更妥。”
宝钗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忽然想起小时候,这表弟总爱抢她的花笺,如今却能与她论起策论的措辞,不由得叹了口气:“你如今的心思,全在学问上了。将来定能像你父亲期望的那样,做个有担当的栋梁。”她说完,便提着空食盒走了,脚步轻快,竟没有半分往日的试探。
柳砚看着她的背影,挠了挠头:“宝姑娘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宝玉重新低下头写策论,声音里带着笑意:“她本就通透,只是以前被‘金玉良缘’迷了眼。如今想通了,自然就洒脱了。”他想起黛玉说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觉得宝钗或许也找到了属于她的那条路。
(四)
府试前一日,贾母特意让人在大观园的沁芳亭摆了桌“饯行宴”。没有山珍海味,只有几样家常小菜:袭人做的糖包,黛玉点的莲子羹,还有柳砚娘送来的酱菜。
贾母拉着宝玉的手,摩挲着他指节上的薄茧:“好孩子,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中与不中,在我眼里,你都是最出息的。”她又看向黛玉,“林丫头,这几日辛苦你了,天天陪着宝玉看那些枯燥的书。”
黛玉脸颊微红,轻声道:“能帮上宝玉,是我的本分。”
贾政举起酒杯,对宝玉和柳砚道:“明日进考场,记住‘稳’字。会的题,别得意忘形;不会的题,别慌神,慢慢想。你们的学问,足够应对了。”
柳砚举起酒杯,酒液晃了晃:“学生敬大人,敬老太太,敬宝二爷和林姑娘。明日定不负所望!”他一饮而尽,脸颊通红,眼里却闪着光。
宝玉也跟着饮了酒,目光落在黛玉身上。她正低头用银匙搅着莲子羹,耳坠上的珍珠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四目相对,她忽然对他眨了眨眼,像在说“别担心”。
宴散后,宝玉送黛玉回潇湘馆。月光洒在石子路上,像铺了层碎银。
“明日进考场,别忘了带暖手炉,”黛玉站在廊下,轻声叮嘱,“考棚里冷,别冻着。还有,答卷前先把题目读三遍,别像上次那样,把‘赋税’看成‘徭役’。”
“知道了,”宝玉笑着点头,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这个给你。”
布包里是支玉簪,簪头雕着朵小小的兰花,是他用县试的赏金请玉匠做的。“府试回来,我再给你带更好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黛玉接过玉簪,指尖轻轻碰了碰簪头的兰花,忽然踮起脚,在他耳边轻声道:“我等你回来。不是为了更好的玉簪,是为了……听你说府试的题。”
晚风拂过,带来阵阵花香。宝玉站在廊下,看着黛玉转身走进潇湘馆,门帘落下的瞬间,他仿佛看到她鬓边的珍珠,亮得像天上的星。
回到书房,宝玉铺开府试的准考证,上面的名字“贾宝玉”三个字,在灯光下格外清晰。他深吸一口气,翻开《江南水利考》的最后一页,那里有他写下的一句话:“不为功名,只为护我想护之人,守我想守之家。”
窗外的月光,静静照在书页上,也照在少年挺直的脊梁上。府试的战鼓,明日就要敲响,而他早已磨好了笔,定好了心,只待披甲上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