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县试的清晨总是裹着层化不开的寒气。寅时三刻,荣国府的角门刚吱呀作响地推开,贾宝玉就已提着考篮站在门内,棉袍上落着层薄薄的霜,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转瞬即逝的雾。
“二爷,再喝口热粥吧?”袭人捧着个描金漆碗追出来,碗里的小米粥还冒着热气,上面漂着几粒圆润的莲子,“周大人说空腹考不得试,这粥熬了两个时辰,糯得很。”
贾宝玉接过碗,指尖触到碗壁的温热,心里也暖了暖。他仰头喝了大半,把碗递回去时,见袭人眼尾泛红,便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放心,等我出来,给你带街角那家的糖糕。”
“才不要糖糕,”袭人嗔怪地瞪他一眼,往他考篮里塞了个暖手炉,“这里面是新换的炭,能热三个时辰。笔墨都按周大人说的备了双份,砚台选的是端溪的,磨墨不滞笔。”
考篮里的物件码得整整齐齐:三支狼毫笔分粗细排列,笔杆上贴着“正卷”“草卷”“备用”的小标签;两锭松烟墨并排躺着,上面刻着“文房四宝”的细字;砚台是袭人事先磨好的,墨汁黑得发亮,边缘还细心地擦去了溅出的墨点;最底层压着几张油纸,里面裹着两块桂花糕,是黛玉昨夜让人送来的,说“考场上饿了垫垫,甜的能提神”。
“都妥帖着呢。”贾宝玉掂了掂考篮,重量正好,不沉手。他转身要走,却被袭人拽住袖子——她往他怀里塞了个红绸小袋,里面鼓鼓囊囊的,摸起来像块玉佩。
“这是老太太求的平安符,贴身戴着。”袭人声音压得低,带着点哽咽,“考场里人多手杂,别让人碰着你的卷子。”
“知道了。”贾宝玉把小袋塞进衣襟,贴着心口的位置,能感受到布料下微微的凸起。他抬眼望见街角的灯笼在风雪里摇晃,柳砚定是早就到了,便快步迈出角门。
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像小针扎似的。柳砚果然在老槐树下等着,手里提着个食盒,见他过来,忙掀开盖子:“刚买的胡辣汤,趁热喝!我爹说这汤能驱寒,喝了脑子转得快。”
汤碗里飘着辣椒油,热气腾腾的,喝一口从喉咙暖到肚子里。贾宝玉抹了抹嘴,见柳砚考篮上的带子松了,便伸手帮他系了个结实的结:“你那支兼毫笔呢?昨天不是说要带去吗?”
“在这儿呢。”柳砚从考篮侧袋掏出支笔,笔杆上缠着圈红绳,“我娘给缠的,说能讨个好彩头。对了,昨儿让你背的‘策论万能句式’,还记得吗?”
“记着呢。”贾宝玉随口背道,“凡论吏治,必提‘清、慎、勤’三字;凡论农桑,需举‘耕三余一’之例;凡论水利,要引‘都江堰’‘郑国渠’之典……”
“不错不错。”柳砚笑着拍他后背,“我爹说考官阅卷快,开篇就得亮干货,这些句式能让卷子第一眼就抓人。”
两人并肩往贡院走,雪地里的脚印很快被新雪填满。路上遇见不少考生,都裹着厚厚的棉袍,考篮在胳膊上晃悠,有人低头背着经义,有人互相抽考诗词,连呼出的白气里都带着股紧张劲儿。
“你看那穿宝蓝袍子的,是定国公家的三公子。”柳砚用胳膊肘碰了碰贾宝玉,“听说他请了三位前科翰林当老师,光策论就练了三百篇。”
贾宝玉望去,那公子正被仆从围着,手里捧着个鎏金暖炉,脸色却有些发白。他收回目光,淡淡道:“练得多不如练得精。咱们把周大人圈的重点吃透,就比什么都强。”
柳砚咧嘴笑:“还是你淡定。我昨儿半夜醒了三次,梦见卷子写一半墨干了,急得直冒汗。”
说话间已到贡院门口。只见朱漆大门外站满了兵丁,个个腰佩长刀,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考生。门楣上悬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写着“顺天府贡院”四个大字,在雪光里透着威严。考生们排着队,挨个接受检查——兵丁会翻遍考篮的角落,连砚台底下都要敲敲,防止藏夹带。
“解衣搜身的时候别紧张,”柳砚压低声音,“把靴子脱了亮鞋底,腰带解了抖三抖,按他们说的做就行,别犟嘴。”
贾宝玉点头,看着前面的考生被搜出袖口里的小抄,当场被兵丁架着往旁边的棚子去,脸白得像纸。他深吸一口气,将考篮递过去,手指在袖袋里攥紧了黛玉给的平安符——那符袋里除了玉佩,还有张小纸条,上面是她用蝇头小楷写的“静心”二字。
(二)
进了贡院,冷风被高高的院墙挡住,反而更显憋闷。考生们按编号找到自己的考棚,棚子是用木板隔成的小格子,里面摆着张矮桌和条长凳,桌角刻着模糊的字迹,像是往届考生留下的记号。
贾宝玉的考号是“天字七十三号”,在最东侧的棚区。他弯腰钻进棚子,一股霉味混着墨香扑面而来。矮桌上积着层薄灰,他掏出帕子擦了擦,又把考篮里的物件一一摆好:砚台放左边,笔墨放右边,卷子铺平在中间,桂花糕塞进桌下的暗格里——按规矩,考场里不准吃东西,但谁也管不住桌下的小动作。
刚坐定,就见监考官提着灯笼走过来,是个留着山羊胡的老秀才,手里拿着本名册,挨个儿核对身份。“贾宝玉?”他念到名字时抬眼看了看,“荣国府的?”
“是。”贾宝玉起身拱手,动作是周大人特意教的——弯腰幅度要适中,既显恭敬又不失身份。
老秀才点点头,在名册上打了个勾:“好好考,别给你家丢人。”说罢又往下个棚子去了。
旁边棚子里的考生探出头来,是个面生的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袍,见贾宝玉望过来,忙缩了回去。贾宝玉想起柳砚说的“寒门考生多敏感,别轻易搭话”,便收回目光,开始磨墨。
墨锭在砚台上慢慢转动,黑色的墨汁渐渐晕开,像砚台里盛了片浓缩的夜。他想起黛玉教的“磨墨要顺时针转,力道匀着些”,手腕轻转,墨汁便细腻得没有一点渣。磨到半盏茶的功夫,外面传来铜锣声——卯时已到,发卷了。
卷子是宣纸印刷的,带着淡淡的油墨香,抬头印着“顺天府县试第一场”,下面分三栏:经义题三道,策论题一道,诗赋题一道。贾宝玉先快速扫了遍题目,心渐渐定了下来——经义题是“学而时习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格物致知”,都是周大人反复强调的重点;策论题是“论乡约教化”,恰好是他前几日练过的;诗赋题“咏梅”,黛玉还帮他改过两句。
他没有立刻动笔,而是从考篮里取出块小木板,上面用炭笔写着“破题三法”:一是“释义法”,先解题干字面意;二是“溯源法”,引经典佐证;三是“联系法”,结合时事谈见解。这是周大人特意为他做的“答题模板”,说能避免临场慌乱。
先攻经义第一题“学而时习之”。贾宝玉握着笔,笔尖悬在纸上,忽然想起私塾课上怼塾师的场景——那时他说“学不是死记硬背,是效仿后实践”,此刻倒正好用上。他略一思索,写下破题:“学之为言效也,习之为言践也。时习者,非朝夕之勤,乃岁岁常新,温故而知新之谓也。”
写完觉得稳妥,便接着展开论述,先引《论语》里的“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再举孔子周游列国“学而时习”的例子,最后落到“今之学子,若只知埋首书斋,不察世事,便是误读了‘时习’二字”。笔锋流畅,墨色均匀,连他自己都觉得比平日练的更稳些。
隔壁棚子传来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偶尔夹杂着考生的咳嗽声。贾宝玉抬头望了眼棚顶的缝隙,雪已经停了,天光从缝隙里漏下来,在卷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忽然想起黛玉说的“写累了就看看天,能松快些”,便停下笔,盯着光斑看了会儿——那光斑像极了她笑起来时眼角的光。
策论题“论乡约教化”是他的强项。前几日帮袭人核对庄子账目时,特意问过里正“乡约怎么推行”,此刻正好用上。他先写“乡约者,非一纸空文,乃乡邻共识也”,接着分三层论述:一是“选德高者主其事”,举了自家庄子里的张老爹,因公正无私被推举为里正,乡约推行得最顺;二是“每月朔望宣讲”,让识字的老农把乡约抄在墙上,念给妇孺听;三是“奖惩分明”,守约者奖米两斗,违约者罚修路三日。每个论点都带着具体例子,不像空谈。
写到一半,肚子忽然咕咕叫起来。贾宝玉悄悄从桌下摸出桂花糕,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甜丝丝的,带着桂花香,果然提神。他想起黛玉送糕时说“这糕里加了蜂蜜,能润喉”,心里暖烘烘的,握笔的手更稳了。
诗赋题“咏梅”最是磨人。贾宝玉先在草稿纸上画了个小图:梅枝斜出,半覆残雪,枝头落着只寒雀。他想起柳砚说的“咏物诗要‘物我相融’”,便提笔写下“冻雪压枝犹有骨,寒风穿蕊更添香”,写完觉得“穿蕊”二字太硬,改成“拂蕊”,顿时柔和了许多。颈联写“疏影横窗摇素月,暗香浮案沁诗行”,把看梅的人也写了进去,既写梅又写赏梅的心境,倒有了新意。
(三)
午时的铜锣声响起时,贾宝玉刚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见墨汁已干,便小心翼翼地把卷子叠好,放进考篮的夹层里——那里铺着层油纸,防潮。
棚外传来兵丁的吆喝声:“午时放饭,半个时辰后收卷!”考生们纷纷从考篮里掏出干粮,有的啃冷馒头,有的嚼咸菜,还有人掏出个小酒壶,抿两口暖暖身子。
贾宝玉摸出黛玉给的另一块桂花糕,刚要咬,就见隔壁棚的少年望着他手里的糕,喉结动了动。那少年考篮里只有个干硬的窝头,啃一口掉不少渣,咽下去时脖子都在使劲。
“这个给你。”贾宝玉把糕递过去,隔着木板的缝隙。少年愣了愣,慌忙摆手:“不、不用,我有窝头。”
“拿着吧,”贾宝玉笑了笑,“甜的,能提神。”他想起自己穿越前备考时,同学也总分享零食,此刻倒觉得亲切。
少年红着脸接过去,小声道了谢,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眼睛亮了亮,像偷吃到糖的孩子。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才知少年叫陈三,是通州农家子弟,父亲是佃户,攒了三年的钱才凑够路费来赶考。“我爹说,考上了就能当秀才,不用再交租子了。”陈三说着,手里的窝头捏得紧紧的,“就是策论题太难,我写的‘乡约要靠族长说了算’,不知道对不对。”
贾宝玉想起周大人说的“寒门考生缺的是见识,不是文采”,便点拨道:“族长若不公呢?不如加句‘选乡老三人监督,族长犯错同罚’,这样更周全。”
陈三眼睛一亮,连忙从考篮里翻出草稿纸,借着天光改起来,笔尖在纸上划得飞快。
半个时辰很快过去,铜锣声再次响起。监考官挨棚收卷,贾宝玉看着自己的卷子被卷成筒,贴上编号,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柳砚说过,卷子收上去后要糊名誊录,考官看不到名字,全凭笔杆子说话——这样也好,倒省了不少人情世故。
走出贡院时,夕阳正把雪染成金红色。柳砚在老槐树下等着,见他出来,老远就挥手:“怎么样?策论写的啥?”
“论乡约。”贾宝玉接过他递来的热茶,“你呢?诗赋写的啥?”
“我写的‘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太普通了。”柳砚挠挠头,忽然笑起来,“不过经义题‘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引了《史记》里的例子,应该能行。”
两人往回走,考篮轻了不少,脚步也松快。路过街角的糖糕铺,贾宝玉买了两盒,一盒给袭人,一盒让小厮送去潇湘馆——黛玉说过,考得好不好,都想第一时间知道。
荣国府的角门后,袭人早就等得急了,见他回来,一把抢过考篮翻找:“卷子呢?让我瞧瞧!”
“早收走了。”贾宝玉笑着把糖糕塞给她,“放心,发挥得不错。”
刚进二门,就见贾母的丫鬟过来:“老太太让二爷过去呢,说备了您爱吃的糟鹅掌。”
荣庆堂里暖意融融,贾母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贾政坐在一旁,手里捏着个茶盏,看似在喝茶,眼角却一直瞟着他。“经义题难不难?”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发紧。
“还好,都是常见题。”贾宝玉把策论的思路说了说,特意提到“乡约要结合实际,不能照搬古书”,贾政眉头渐渐松开,放下茶盏:“嗯,有几分见地。明日第二场,考策论实务,更要务实,别写些虚话。”
“知道了父亲。”贾宝玉点头,心里却想着,该去给黛玉报个平安——她此刻,定是在潇湘馆的灯下,等着消息吧。
(四)
暮色四合时,贾宝玉提着盏灯笼往潇湘馆去。廊下的红梅开得正艳,雪落在花瓣上,红的更红,白的更白。黛玉正临窗坐着,手里拿着本《唐宋诗选》,见他进来,忙放下书,眼底的担忧藏都藏不住。
“考得怎么样?”她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还行。”贾宝玉把考场上的题说了说,着重讲了诗赋里的“拂蕊”二字,“多亏你前日说‘写风要软,写梅要韧’,不然我肯定还在用‘穿蕊’。”
黛玉脸颊微红,转身倒了杯热茶:“周大人教得好,跟我有什么关系。”她指尖划过茶杯边缘,忽然想起什么,“陈三……就是那个通州来的考生,他也进考场了吗?”
“见着了,还分在我隔壁棚。”贾宝玉想起少年啃窝头的样子,“我把你做的桂花糕分了他一块,他说从来没吃过这么甜的。”
“应该多带些的。”黛玉轻叹,“寒门考生不易,能帮一把是一把。”她从案上拿起个布包,“这是我整理的策论实务素材,有漕运、盐铁、农桑的案例,你今晚看看,或许用得上。”
布包里的纸页上,用朱笔标着重点:“漕运:江南水患时,可借商船运粮,抵其税银”“盐铁:允许百姓报矿,官府抽成三成,既增收入又安民心”……每个案例都注着出处,有的来自《史记·平准书》,有的来自《宋会要辑稿》,比周大人给的还细致。
“你熬夜整理的?”贾宝玉摸着纸页上未干的墨迹,心里一紧。
“就看了会儿书,不困。”黛玉避开他的目光,指着窗外,“雪又下了,早点回去休息吧,明日还要考试呢。”
走在回怡红院的路上,雪又大了起来,灯笼的光晕里,雪花像无数只白蝴蝶在飞。贾宝玉打开布包,借着灯光一页页看——黛玉的字迹娟秀,却带着股韧劲,每个字都像精心打磨过的玉。他忽然想起穿越前在图书馆看到的一句话:“最好的陪伴,是成为彼此的底气。”
回到怡红院,袭人已经铺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