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的梅雨季,总带着化不开的黏腻。贾宝玉坐在潇湘馆的外廊下,手里攥着本翻得起了毛边的《府试策论精编》,耳听着雨打芭蕉的“噼啪”声,指尖在“户役制度”四个字上反复摩挲。
还有三日便是府试,他案头的草稿已堆了半尺高,最上面那张写着“论江南漕运之弊”,墨迹被窗外飘进的雨丝洇出淡淡的晕圈。
“又在啃这些枯燥东西?”黛玉端着碗杏仁茶从里屋出来,鬓边别着支新摘的白茉莉,“周大人不是说,府试侧重‘实务’,不必死抠典籍吗?”
宝玉抬头,见她袖口沾着点墨痕——定是又帮自己誊抄策论了。他接过茶碗,指尖触到她微凉的手,忙缩回些:“昨日去贡院看榜,见今年府试主考是李御史,此人最恨‘空谈’,去年有考生在策论里引了十句《论语》,反倒被批‘迂腐不切’。”他指着草稿上的“户役”二字,“你看这里,若只说‘轻徭薄赋’太空泛,得像你前日说的,把咱们在苏州见的‘均徭法’写进去才实在。”
黛玉挨着他坐下,拿起那张洇湿的草稿:“苏州知府的‘均徭法’,不就是让农户以工代役,既修了堤坝又免了徭役?你可以结合应天府的水患,说‘以河工代户役,一举两得’呀。”她拈起笔,在“漕运之弊”旁添了行小字:“江南多水患,漕工与河工常重复征调,若并为一役,省民力过半。”
笔尖划过纸页,带起淡淡的墨香,混着雨里的芭蕉气,让宝玉忽然想起三日前去应天巡抚衙门查卷宗的事。那时他蹲在积灰的档案室里,翻到成化年间的《应天漕运志》,其中记载“每岁漕运耗银万两,河工耗银八千两,民怨载道”,当时只觉数字枯燥,此刻经黛玉一点拨,倒成了策论里最鲜活的例证。
“还是你看得透。”宝玉把茶碗往她面前推了推,“快尝尝,这是茗烟从西山茶农那换来的雨前龙井,配杏仁茶正好。”
黛玉刚抿了口,就见茗烟披着件半湿的蓑衣跑进来,手里举着个油纸包:“爷!柳公子让人捎来的,说是他爹当年考府试时的‘压箱底’宝贝!”
拆开一看,是本泛黄的《江南实务策论》,作者落款是“柳明远”——正是柳砚父亲,前科府试案首。书中夹着张字条,是柳砚的字迹:“家父说‘府试如治涝,堵不如疏,得贴着民心写’。”
宝玉翻开书页,见里面满是朱笔批注,在“农桑”条目下写着:“应天多桑田,春涝时蚕农常误了育蚕期,可仿桑基鱼塘之法,塘养鱼虾,基种桑树,涝时蓄水,旱时灌田。”批注旁还画着简易图谱,笨拙却清晰。
“这不就是咱们去无锡时见的桑基鱼塘吗?”黛玉眼睛一亮,“你在策论里加段‘桑基鱼塘兴农策’,既切题又有实例,李御史定会留意。”
宝玉点头,提笔欲写,却被黛玉按住手腕:“先别急,雨停了,咱们去趟城南的惠民仓吧。今早听紫鹃说,那里的仓吏把赈灾粮折成银钱克扣,好多农户领不到粮,若把这事儿写进‘吏治’部分,比空谈‘严惩贪腐’更有力量。”
两人踩着水洼往城南去,惠民仓外果然围着些面黄肌瘦的农户。一个老妇人抱着个瘦得哭不出声的孩子,对着仓吏磕头:“官爷行行好,就给半斗米吧,孙儿快饿死了……”仓吏却踹开她:“上头只发了这些,要怪就怪你们命贱!”
宝玉攥紧了拳,黛玉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递过块碎银让茗烟去安抚老妇,自己则拉着宝玉绕到仓后——那里堆着几袋印着“赈灾粮”的米袋,封口却写着“官用”。
“这就是李御史要查的‘仓廪弊政’。”黛玉低声道,“你记着,写策论时别只说‘清查仓廪’,要写‘设民监’——让农户代表与官吏共掌仓钥匙,像无锡的乡约那样,百姓自管自查。”
回去的路上,雨又下了起来,宝玉的策论草稿上,“户役”“漕运”“仓廪”几处都添了密密麻麻的注脚,每个论点后都跟着“苏州均徭实例”“无锡桑基鱼塘”“应天惠民仓民监设想”。
夜里,潇湘馆的灯亮到三更。宝玉铺开干净的宣纸,提笔写下策论标题:《论江南民生三策》。
开篇便抛实例:“应天府惠民仓有弊,仓吏以‘官用’之名侵吞赈灾粮,民怨沸;漕运与河工重复征役,农桑误时,民力竭;水患频发而河工废弛,桑田涝毁,民命危。”
接着笔锋一转:“然民非好怨,当寻其根。无锡桑基鱼塘,塘基种桑,塘内养鱼,涝时蓄水,旱时灌田,此‘兴农策’也;苏州均徭法,以河工代户役,漕河兼治,此‘省役策’也;无锡乡约设‘民监’,仓廪钥匙军民共掌,此‘清源策’也。”
写到末尾,他忽然想起黛玉白天说的话,添了句:“治江南如理乱丝,当寻其绪,而非强扯硬拽。三策非空谈,皆行之有验,若推而广之,民生自安。”
搁笔时,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芭蕉叶洒在纸上,将“行之有验”四个字照得格外清晰。宝玉望着里屋熟睡的黛玉——她枕边还放着未抄完的《江南水利录》,鬓边的茉莉沾着雨珠,像极了他们初见时,她站在沁芳闸边,手里捏着支带露的白茉莉。
他忽然明白,府试要考的从不是死记硬背的典章,而是藏在雨打芭蕉里的民生,躲在仓廪后的疾苦,映在茉莉花瓣上的民心。
三日后,当宝玉走进府试考场,接过考卷看到“论江南民生”的题目时,笔尖落下的瞬间,眼前浮现的不是典籍词句,而是惠民仓老妇的哭求、无锡塘基的桑树、苏州河工脸上的汗珠——这些鲜活的画面,成了他策论里最坚实的骨架。
雨停了,阳光爬上贡院的飞檐,将“为国求贤”的匾额照得金光闪闪。宝玉握紧笔,仿佛握住了那些藏在雨幕里的期待,一字一句,写得格外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