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七年,冬月十二,距应天府府试还有三日。荣国府西跨院的窗纸已换了新的,却仍挡不住穿堂风——那风裹着雪粒子,打在纸上“沙沙”作响,像谁在用指甲轻轻刮擦,搅得人心里发紧。
贾宝玉对着案上摊开的《策论范文》,指尖在“治河”二字上反复摩挲。墨迹是上月新研的徽墨,乌黑发亮,可此刻在他眼里,那两个字却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坠着心思。他忽然抓起笔,在草稿纸上重重写下“淮河”二字,笔尖戳破了纸,留下个墨黑的洞。
“爷,要不歇会儿?”茗烟端着个铜盆进来,盆里是刚拧干的热帕子,“您这手腕都肿了,再写下去,明儿怕是连笔都握不住。”
宝玉没抬头,只从鼻腔里“嗯”了一声,目光仍锁在那本被翻得起了毛边的《河防一览》上。书页间夹着的小纸条是前日去工部衙门找周大人请教时记的,上面用极小的字写着:“万历年间潘季驯治河,以‘束水攻沙’为要,你若写治河策,不可只谈疏淤,要提‘堤防修守’与‘河道疏浚’相辅相成。”
他抓起帕子,胡乱往脸上一抹,热意刚驱散些许寒意,又被指尖的僵冷拽了回去。这双手,前几日还在练剑时磨出了茧,如今却要握着紫毫笔,在方寸纸上推演江河走势——说不难,是假的。
“你说,”宝玉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哑,“那潘季驯治河时,会不会也像我这样,对着地图犯愁?”
茗烟愣了愣,挠挠头:“小的不知道……但听周大人说,潘大人当年在工地上住了三年,脚底板磨出的茧比您这笔尖还厚呢。”
宝玉“嗤”地笑了,笑声里带着点自嘲:“是啊,人家是在工地上磨,我是在纸堆里磨。”他放下笔,起身走到窗边,推开条缝——寒风“呼”地灌进来,吹得他一激灵,却也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窗外,大观园的梅林已落了薄雪,枝桠在暮色里勾出疏朗的影子。他想起前日去潇湘馆,黛玉正临窗写着什么,见他进来,慌忙把纸往砚台下藏。他笑着抢过一看,竟是首《劝学诗》,末句写着“笔锋堪抵万夫矛,莫负青灯少年头”。
“谁让你写这个?”他当时红了脸,嘴上嗔怪,心里却像被暖炉烘着。
黛玉扭过头,耳尖泛着红:“不过是见你夜夜熬着,怕你……怕你熬坏了身子。”她顿了顿,又轻声道,“周大人说,府试策论重‘务实’,你那些从《河防一览》里抄的治河法子,得结合南京周边的水系改改才合用。”
此刻想起这话,宝玉赶紧回身,从书堆里翻出那张绘着应天水系的地图——是他托人从府衙抄来的,上面用朱笔标着秦淮河、玄武湖的位置,还有几处被圈出的“淤塞点”。他把地图铺在案上,又找来《应天府志》,逐字核对上面记载的“历年水患记录”:
“正德十二年,秦淮河决堤,淹没良田千亩……”
“嘉靖十七年,玄武湖水位暴涨,冲毁城郭……”
“万历二十三年,江浦县河道淤塞,舟楫不通,米价飞涨……”
墨迹在纸上晕开,像一片片水渍。宝玉忽然明白黛玉的意思了——书上的治河之法是死的,可应天的水是活的。潘季驯的“束水攻沙”适用于黄河,却未必完全合秦淮河的性子,这里河道窄,支流多,若一味筑堤束水,怕是会像正德十二年那样,堤是保住了,水却漫进了城里。
“原来如此……”他喃喃自语,抓起笔在草稿上划掉“照搬潘氏法”几个字,改写成“因地制宜,分渠导水”。笔尖在纸上游走,先前的滞涩感渐渐消失,秦淮河的弯道、玄武湖的出水口、江浦县的淤塞段,在他脑中渐渐连成一条流动的水脉。
“爷,周大人派人送东西来了!”茗烟捧着个木盒进来,打开一看,是两锭墨、一支笔,还有一本薄薄的册子。册子封面上写着“应天水利杂记”,翻开竟是周大人亲手所写,记录着他当年主持疏浚秦淮河的见闻,里面有“如何测量水位”“用什么草料加固堤岸”这类书上没写的细节,甚至还有几处用朱笔标注的“工匠口传诀窍”。
“周大人说,”送东西的小厮转达,“这些杂记或许能帮上忙,让爷别熬到太晚,明早卯时他在贡院门口等,有几句临场叮嘱的话。”
宝玉摸着那册子粗糙的纸页,眼眶忽然有点热。他想起三个月前,第一次见周大人时,对方看着他的眼神带着审视,问:“荣国府的公子,也会对‘治河’这种粗事上心?”
他当时挺直了背,答:“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关乎百姓生计,何来粗细之分?”
周大人愣了愣,随即笑了:“有点你外祖父林如海的样子。”
如今想来,那句话或许便是转机。
夜渐渐深了,炭盆里的火弱下去,宝玉添了块炭,火光跳了跳,映得他脸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他重新铺开纸,写下策论的开头:
“应天之水,以秦淮为脉,玄武为眼,江浦为喉。脉通则体健,眼亮则神清,喉畅则气顺。然近年淤塞频发,非水之过,实乃治之疏也……”
笔尖划过,不再犹豫。他写秦淮河当“分三支导流”,在弯道处挖浅滩缓流;写玄武湖要“清淤拓深”,增加蓄水量;写江浦县需“组织民夫,以竹笼装石加固河岸”——这些法子里,有周大人杂记中的经验,有《河防一览》的理论,更有他前日去秦淮河畔,跟摆渡老人打听来的“土办法”。
鸡叫头遍时,他终于写完了初稿。放下笔,手腕像断了似的疼,却有种奇异的轻快。他走到窗边,推开窗,雪不知何时停了,天边泛出鱼肚白,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寅时了。
“茗烟,”他转身,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却透着劲,“烧水,我要沐浴。明儿进考场,总得干干净净的。”
茗烟赶紧应着,看着自家爷眼里的光,忽然觉得这三个月的辛苦都值了。那些被写废的纸,堆起来快有半人高;那些在灯下熬过的夜,让爷的眼下添了青黑;可此刻,他站在晨光里,背脊挺得笔直,像株熬过寒冬的竹,等着春风一吹,便要拔节生长。
清晨的贡院外,挤满了考生。宝玉穿着件半旧的湖蓝色襕衫,考篮里整整齐齐摆着笔墨纸砚,还有黛玉连夜给他缝的暖手囊——里面塞着晒干的艾草,暖烘烘的。
“宝玉。”周大人从人群里走来,拍了拍他的肩,“策论写得如何?”
“学生有个想法,想结合应天水系,谈‘分导与疏浚结合’。”
周大人点点头:“不错。记住,考官看的不是你引了多少典故,是你能不能真的解决问题。还有,卷面要干净,字可以不漂亮,但不能潦草——阅卷官一天看几百份卷子,眼花了,可没心思猜你的字。”
宝玉一一记下,忽然想起什么,从袖袋里掏出个小布包:“学生昨日整理旧书,见这本《水经注》的批注颇有见地,想请大人指点。”
周大人接过去,翻开一看,里面的批注字迹娟秀,竟是黛玉的手笔。他抬眼看看宝玉,眼里带着笑意:“你这未婚妻,倒是个懂行的。”
宝玉的脸一下子红了,正想解释,贡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兵丁高声唱名:“应天府府试,考生入场——”
周大人推了他一把:“进去吧。记住,你写的不是策论,是给应天百姓的承诺。”
宝玉深吸一口气,随着人流走进贡院。青石板路被露水打湿,映着考生们紧张的脸。他握紧考篮的提手,指尖触到暖手囊的温度,忽然想起黛玉昨夜说的:“别慌,就当是在咱们大观园的藕香榭写文章,你写的那些水,我都见过,错不了。”
号房很小,仅容一桌一椅一榻。宝玉放下考篮,擦了擦案上的灰,将周大人送的笔蘸饱了墨。试卷发下来,他先看题目——《论应天水利与民生》。
没有丝毫犹豫,他提笔落下第一行字:
“应天之为都,水绕其周,如血脉环身。血脉通则生,滞则病,此理古今一也……”
阳光从号房的小窗照进来,落在纸上,墨迹干得很快,像有生命似的,在纸上静静流淌。宝玉看着那行字,忽然笑了。三个月的青灯,半人高的废纸,码头边的寒风,潇湘馆的暖炉……都值了。
这一笔落下,便不再是荣国府里那个混世魔王,而是要为一方水土写策论的考生。笔锋所至,既是文章,也是少年人的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