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西跨院的书房亮到了后半夜。贾宝玉把考篮往桌角推了推,指尖按在太阳穴上揉了揉——桌案上摊着七本策论范文,每本的边角都磨得起了毛,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有对论点的补充,有对措辞的修改,还有几处用红笔圈出的“考官忌讳”,是柳砚昨日特意送来的。
“爷,喝口莲子羹吧,刚从厨房温过来的。”茗烟端着个白瓷碗进来,见宝玉眼窝下的青黑比墨还浓,忍不住叹道,“这都第三夜了,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么熬啊。”
宝玉接过碗,却没喝,目光仍锁在面前的《府试策论精选》上。书页上印着去年府试的考题《论漕运利弊》,旁边用朱笔写着一行小字:“此题需紧扣‘实务’,空论‘应疏浚河道’不如写‘某段河道淤塞三尺,需征民夫五十,耗银二十两’——前科李大人批语。”
这是柳砚托人从淮安府学抄来的真迹,据说去年中了案首的举子,就照着这个路子写的。
“你看这里。”宝玉指着“漕运损耗”一节对茗烟说,“寻常考生只会写‘漕运多损耗,当严惩’,但这位举子写的是‘淮安至通州,每百石粮损耗七石,其中三石为鼠患,两石为霉变,余两石为官吏克扣’,后面还附了各县的损耗清单。”他指尖在“七石”两个字上重重一点,“这就是李大人说的‘于细微处见真章’。”
茗烟挠挠头:“爷,咱府里又不靠漕运吃饭,记这些数字干啥?”
“你不懂。”宝玉拿起笔,在草稿纸上抄下那串数字,“府试考的不是你有多大学问,是看你懂不懂人间事。就像太太管家,光说‘账目不清’没用,得说出哪笔月钱被多报了三钱,哪个铺子的利钱少了五两——这才叫实在。”
他说着,忽然想起三日前去码头的见闻。那日他揣着柳砚给的“漕运关节图”,跟着粮商的船走了半程,亲眼见着漕丁把麻袋往水里浸——粮食吸水变重,过秤时就能多算斤两;还见着管事把发霉的米掺进新米里,说“到了京城,谁还认得哪粒是淮安的,哪粒是扬州的”。
那些画面此刻都涌到笔尖,他铺开一张新纸,写下策论的开头:“漕运者,国之血脉也。然血脉淤塞,非独因河道浅,更因蛀虫多。淮安码头,每船必浸三分水;通州粮仓,每石必刮一层皮——此非虚言,乃小生亲见也。”
写完停下笔,心里竟比往日踏实了些。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已是三更天。
宝玉放下笔,端起莲子羹抿了一口,甜香混着墨香漫开来。他忽然想起黛玉今早送来的那包杏仁酥,里面夹着张字条:“策论结尾可引《尚书》‘民惟邦本’,李大人最喜这句。”字迹娟秀,带着点俏皮的小弯钩,像她笑起来时弯弯的眉眼。
他把字条从荷包里掏出来,对着灯光看了看,纸角都被摩挲得发皱了。
“爷,该睡了,明儿一早还得去贡院呢。”茗烟打着哈欠劝道。
“再写一段。”宝玉重新拿起笔,“把码头听来的那些俚语加进去,比如漕丁说的‘浸一水,多两斗;刮一层,饱半冬’——李大人说过,用百姓的话写百姓的事,才显真性情。”
笔尖在纸上沙沙游走,把码头的嘈杂、漕丁的抱怨、账房先生的算盘声,都揉进了策论里。白烛燃得慢,烛芯结了个小小的灯花,像颗饱满的米粒。宝玉对着灯花吹了口气,灯花“啪”地爆开,溅出点点火星,映得他眼底亮堂堂的。
他想起黛玉说的:“考得好不好没关系,别熬坏了身子。”又想起柳砚拍着胸脯保证的“放心,我在贡院门口给你占个好位置”,还想起贾政今早特意送来的那方端砚,说“这是我当年考府试时用的,沾了点喜气”。
这些画面像暖炉里的炭火,一点点焐热了熬夜的寒。
宝玉把写好的策论折好,放进考篮最底层,上面压着黛玉给的字条、柳砚画的关节图,还有自己记满见闻的小本子。他收拾好笔墨,最后看了一眼桌案——上面堆着的草稿纸,已经能摞起半尺高,每张都写得密密麻麻,又被改得密密麻麻。
“走吧。”他拿起考篮,对茗烟说,“睡两个时辰,该去贡院了。”
走出书房时,天边已泛起淡淡的鱼肚白,廊下的灯笼还亮着,晕出一圈暖黄的光。宝玉抬头望了望潇湘馆的方向,窗纸后隐约有个剪影,像是还亮着灯。他笑了笑,把考篮抱得更紧了些——那里头装的不只是笔墨纸砚,还有码头的风、灯下的字,和某个等着他报喜的人。
贡院的门该开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