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西跨院的书房里,烛火已经跳了大半夜。贾宝玉伏在案前,指尖的狼毫笔蘸了浓墨,在宣纸上划过“府试策论·民生篇”几个字时,腕间的玉串轻轻撞在砚台上,叮地一声脆响。案上堆着的《府试范文》《策论精要》被他翻得卷了边,最上面那本还夹着黛玉昨日送来的花笺,簪花小楷写着“李大人不喜空谈,策论需多着实务”,墨迹被夜露洇过,边缘泛着点浅灰。
“二爷,这是今儿的第三盏灯了。”袭人端着碗莲子羹进来,见他眼窝下的青黑比砚台里的墨还浓,忍不住劝,“要不歇会儿?明儿天不亮就得去贡院,总不能带着黑眼圈进考场。”
宝玉头也没抬,笔尖在纸上沙沙游走:“再写一段就歇。”纸上“轻徭薄赋”四个字力透纸背,他忽然停笔,眉头拧成个结,“‘薄赋’二字说得太泛,得算出具体数目才实在。袭人,去把我那本《江南漕运志》找来,记得是夹着红签的那册。”
袭人应着去了,心里却犯嘀咕:自打入了冬,二爷就像换了个人,从前见了书本就头疼,如今捧着这些枯燥的策论能看到后半夜。前日去潇湘馆送点心,见林姑娘正对着本《户役制度考》抄抄画画,说是“宝玉要考府试,这些或许用得上”,想来二爷这般用功,多半是记着林姑娘的嘱咐呢。
(一)三更试笔
莲子羹在旁边晾着,宝玉却顾不上尝。他翻到《江南漕运志》里“苏州府税银记录”那页,红签标着的“每亩税银三钱,较洪武年间增两成”被他用朱笔圈出:“你看,这里写得明白,嘉靖年间苏州府的田税比明初涨了两成,百姓手里的余粮自然就少了。”他把这组数据抄进策论草稿,又添道“若减至明初水平,每亩可省银六分,十万亩便省六千两——此谓‘薄赋’之实也”。
笔尖顿在纸上时,窗外传来巡夜婆子打更的梆子声,“咚——咚——”,三更天了。宝玉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才发现莲子羹已经凉透,他舀了一勺,甜香里混着点凉意,倒让脑子清醒了些。
“得想个法子让论证更扎实。”他想起黛玉说的“李大人曾任淮安知府,最看重地方实务”,便从书架上抽出本《淮安府志》,翻到“河工”章节时,眼睛亮了——“每年修河工耗银五万两,其中三成被官吏克扣”,这不正是“严查贪腐”的绝佳例证?
(二)竹窗传语
正抄得入神,忽听竹窗“嗒”地响了一声,像有小石子打在上面。宝玉抬头,见月影里立着个瘦长影子,不是黛玉是谁?她披着件月白披风,手里还攥着卷纸,见他看来,便把纸卷扔了进来——正落在案头。
“是林妹妹?”宝玉捡起纸卷展开,是张抄得工工整整的《府试考官档案》,李大人的籍贯、历任官职、常引用的典籍都列得清清楚楚,末尾还有行小字:“李公喜引《荀子·富国》,可在策论末尾添句‘下安百姓,上顺天道’。”
他刚想开窗道谢,窗外却没了动静。只闻得见一阵淡淡的冷香飘进来,是黛玉常用的那款薄荷香丸。宝玉把纸卷折好塞进怀里,胸口像揣了个小炭炉,刚才的困倦一扫而空,提笔就在草稿末尾补了那句引文,笔锋都比先前轻快了些。
(三)晨露沾衣
天边泛鱼肚白时,宝玉终于把策论定稿誊写清楚。他通读一遍,见“减赋”有具体银数,“反腐”有河工实例,结尾还扣了《荀子》的话,心里踏实了不少。收拾考篮时,特意把黛玉给的档案塞在砚台底下,又往水壶里灌了新烧开的热水——这是黛玉教的,“考场里的水多半是凉的,自己带壶热的,渴了能暖暖身子”。
出门时,撞见柳砚背着考篮往这边走,眼睛熬得通红:“可算找着你了!”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我娘烙的芝麻饼,揣着当干粮。对了,昨儿我打听着,李大人最烦策论里用‘之乎者也’堆场面话,你可得捡实在的说。”
宝玉接过芝麻饼,还带着余温:“谢了,我记着了。”两人并肩往贡院走,晨露打湿了鞋尖,路边的草叶上挂着水珠,太阳刚爬过墙头,把影子拉得老长。
(四)贡院候考
贡院门口早已排起长队,考生们都穿着青布襕衫,考篮在手里晃晃悠悠。宝玉排在中间,听见前面两个举子在议论:“听说今年的题偏难,有个《诗经》的默写题,是‘小雅’里的冷门句子。”
他心里一紧——《诗经》是他的弱项。正捏着汗,忽听身后有人喊“宝二爷”,回头见茗烟跑过来,手里举着本《诗经》:“林姑娘让我送来的,说‘小雅·鹿鸣’是李大人最爱考的,让您再顺一遍。”
宝玉赶紧翻开,刚背到“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就听见考官喊“验身入场”。他把《诗经》还给茗烟,深吸一口气,随着人流往贡院里走。青石板路被无数双脚磨得发亮,阳光穿过高大的牌坊照下来,在地上投下格子似的影子。
(五)号房独坐
分到的号房在最东头,狭小得只能容下一张桌、一把椅。宝玉放下考篮,先擦了擦桌面的灰尘——这是黛玉教的“净桌则心净”。坐下时,发现椅腿有点晃,他从考篮里掏出块碎布垫在底下,忽然想起昨晚黛玉纸卷里写的“李公监考极严,号房不洁者必遭训斥”,不由得笑了笑,亏得她想得周到。
开考铃响时,试卷传了下来。宝玉先看题目:《论地方利弊》《诗经·小雅》默写、短句对答。前两题正是他准备最足的,心里那块石头总算落了地。提笔蘸墨时,腕间的玉串又轻轻撞了下砚台,像在为他鼓劲。
写策论时,他特意把“减赋”的银数算得更细,连“十万亩省六千两”能买多少石米都写上了;说贪腐时,不仅提了河工克扣,还加了句“臣在淮安府志见此记录,李公当深知其弊”——故意露个破绽,让李大人知道他查过实地史料。
(六)墨干卷成
日头爬到头顶时,策论终于写完。宝玉放下笔,手心里全是汗。他把试卷仔细折好,放进答题袋,忽然发现砚台底下的档案边角被墨汁洇了点——想来是刚才蘸墨时没注意。
“罢了,这样才像用过的。”他自嘲地笑了笑,收拾考篮时,摸出黛玉给的那张花笺,上面“务实”两个字被他看了无数遍,边角都磨软了。阳光透过号房的小窗照进来,在纸上投下片暖融融的光斑,像极了此刻心里的滋味。
走出贡院时,柳砚在门口等他,手里挥着个空饼袋:“考得咋样?我那策论写得急,结尾都没来得及润色。”宝玉拍了拍他的肩,抬头望见潇湘馆的方向飘着片云,轻声道:“应该……不差吧。”
风里好像又飘来那股薄荷香,比昨夜更清透些。宝玉摸了摸怀里的纸卷,觉得这府试一路,倒像场有人陪着的修行——青灯夜读时的提点,竹窗传语的暖意,都比试卷上的字更让人记挂。